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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清楚楚记得你,仿佛你昨天才死去,尽管我并不常记起你——通常我都太忙了。但我曾跟政委提过你一次。我问他我做得对不对,如果他是我,是否也会那么做?但他说,若我要寻求赦免,他是最不合适的对象,何况现在一切都已改变,我们也不一样了。
我记得当时我住在高高的阁楼,房子在一处广场上,周围其他房舍的门窗大多已钉上木板封死,但并非没人住。尽管这些房屋都在等待拆除,里面却仍住着一小群合法边缘的家庭,成员从秘密出入口爬进爬出,点蜡烛照明,睡在前任游民曾用过的肮脏床垫上,煮汤的材料是蔬果店垃圾桶里拣出来的蔬菜,还有假称要喂狗而向肉店讨来的骨头。
但我们的房东——那年头,拥有并出租私人产业是合法的——拒绝把房子卖给那些想拆除这整排连栋屋舍的投机商人。他在这栋房子里熬过二战的德军闪电轰炸,这是他的巢穴。他用龋齿般坑坑洞洞的墙挡住耳朵,感觉自己身在安全的小天地,尽管那份安全事实上并不存在,他却全心相信。他出租房间,收取旧日物价水平的租金,因为他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根本足不出户,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椅子上,且几乎全盲。他的房间就是整个世界,这栋屋子则是他知晓但从不前往冒险的未知宇宙,此外的一切都是不可知。他甚至不知道住地下室的那群小伙子暗地用牛奶瓶做汽油弹。
有个十五岁女孩跟他们同住在地下室,圆润的脸苍白温和,神情总仿佛有点惊讶,惊讶于自己晴天霹雳怀了孕,大腹便便步履蹒跚。她鲜少开口说话,动作沉重有如置身水底。你在我们房间里放了把来复枪,喜欢坐在开着的窗边扫视广场和楼下那条街。
每天早上,年轻的一男一女来广场做瑜伽。他们摆出树式,秋千上一个孩子摇得愈来愈慢,转过身去看他们。他们的观众总是相同:游乐场上那孩子,以及尚未出师的狙击手。他们右腿伸出,弯起膝盖,让光着的右脚底贴住左大腿内侧,双手合十宛如祈祷,然后将合十双手高举过头。为了保持平衡,他们全神贯注,视线固定在面前的光秃草地上。这姿势保持了整整一分钟——我看着手表指针移动——然后他们右脚踩回地上,手放下,接着抬左腿,重复先前的动作。结束后,他们倒立,姿态端庄,专注忘我。
X透过来复枪的瞄准器看他们做完全套动作。当他打开保险栓,我吓得六神无主,什么也不敢说。楼下那对男女我不认识,但是是熟面孔。他们偷住在广场对面一栋屋里,就像住在屋顶上的鸽子一样不会伤害任何人。做完瑜伽,他们离开,X关上保险,笑了。我非常害怕他这类野性情绪,但他告诉我,真正的杀手应该像天气那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还说,他扫视广场只是在练习无动于衷而已。
我爱上他,便进入他的世界,只觉得自己能进入这与外隔绝的世界是项特权。我们刻意放逐自己远离日常生活,骄傲地活在括号里。夜里有时我会出门透透气,路灯鬼魂般的黄光洒遍街道,使车祸留下的血迹失去颜色,看起来不那么真实。我常在街上一走就是好几里,孩子气地开心拍手,为爆破的终点站热切鼓掌。
当时这城市看来不太可能熬过那年夏天。天空开花,像沙皇家族赠送的、设有精巧机关的复活节彩蛋。夜色像黑壳分成两半,喷出爆炸。因为住在一栋满是业余恐怖分子的房屋,我感觉就像是自己点燃了引信,引发这些烟火表演。然后我会觉得自己几乎无所不能,就像X坐在我房间窗边手持来复枪俯视广场时那样。
当时我住在高高的阁楼,在那里我悬浮于夏天之上,仿佛阁楼是热气球的吊篮。伦敦岔开大腿躺在我下方,她是个够随和的娼妓,为我们在她怀中找到容身之地,尽管要爱她得花很高的代价。
她这么老,这老太婆早该淘汰了,你说。她在昨天前天和大前天的残妆地层上又厚厚涂抹,简直看不清那么多层油漆、涂鸦、旧海报底下的黑斑粉刺——淫逸、压迫、腐化、只顾自己的伦敦,腌泡在她自己的腐朽糖浆中像兰姆糕,投机的房地产商则四处挖着她的肠子,恶毒的勤奋一如淋菌。
这病恹恹的城市散发一股热病般歇斯底里的光华,像夏夜灯光。城市就在我眼前变形,钢铁玻璃塔戳穿这枚腐烂水果柔软脏污的天鹅绒般果皮。塔里没人住,怎么可能有人住——一如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建筑,这些塔看来就是要成为最美丽的废墟。这种寂寥建筑充满老鼠横行的残砖断瓦幻影,托钵僧和劝人改宗的人穿梭其中,摇着铃,敲着铃鼓,向路人提供目不暇接的各式救赎。穿藏红袍子剃光头的人拜请印度次大陆诸神,邻居则叫我们信任耶稣。但炸药才是我们的救赎,我住处的地下室已成了小小军火库;随便哪个聪明的孩子都能自己做出手榴弹,孩童十字军的时候到了。
那是一段奇怪、悬空的时间。这城市从不曾如此美丽,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在我眼中如此美丽只因为它已在劫难逃,而我是资产阶级美学的无知奴隶,总在腐朽中看见令人哀挽的魅力。我记得那些夜晚充满着尖锐的威胁,也记得某业余炸弹客炸掉一处警局时那美丽的阵阵火花流瀑。我住的房子总是充满广场上树木随风摇曳的窸窣,仿佛海浪冲进走廊,冲进房间。
我住在四楼,尽管我只要看到任何深渊,不管高度多么微不足道,都会感觉晕眩兴奋不已,几乎情不自禁要纵身坠落。面对重力的吸引,我简直无法抵抗,只能无力地任由它摆布。因此住在四楼,意味我的每一天都始于意志战胜本能的小小胜利。我想跳,但是不可以跳。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阵冷汗——恐慌的症状一应俱全,我与X相识时也是这样。当时我的感觉正像站在深渊边缘,但这回晕眩来自一种认知,认出这深渊便是我自己的空虚;于是我一头栽进去,因为当时我是如此天真无知,反而在屈服中看见最终极的世故。
那年夏天美丽一如战前。附近开自助洗衣店的那位太太来自西印度群岛,总是戴一顶面纱小毡帽,仿佛不管环境再怎么不堪也要维持称头打扮。她用湿答答拖把将地板上的灰尘挪来挪去,杂务做完后便坐在椅子上,把那本快翻烂的《圣经》念给自己听,声调是难以形容、带着牢骚味道的轻快,像只鸟在教训人。有时书里的东西会让她惊叹出声。有次她喊了句和撒那,我从她背后探过头去,看到她正在读《启示录》。
非法住客把隔壁那栋房子当做教堂,当我们在地下室搞炸弹的时候,他们整夜吟诵着: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
当时我并没读过列宁,但就算读过,也不会同意他说革命里没有狂欢余地的这句话。光是我们在床上所做的几乎就能颠覆世界了。X狼人般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保险丝发亮,他贴得太近时那种充塞我心的甘美畏惧尤其令我欢愉。我想成为“路障圣母”,你叫我开枪打谁我都会照做,只要他们不因此受伤。除了自己的感受之外,我觉得我什么都不需了解。就像原始人的信仰,我觉得我们所做的那些仪式足以让死去的大地重新复活。你沿着我手臂印下的吻就像曳光弹。我迷失。我流动。你的肉体定义我,我变成你的创造物,我是你肉体的倒影。
(“首都上一段危机期间,性关系普遍充满原欲与伪意识。”政委如是说。)
人以自己对这世界的意识构筑自己的命运。你参与阴谋,因为你相信再不起眼的事物都参与了对付你的阴谋。你的确信具有感染力,令我印象深刻。“连草莓闻起来都有血的味道,今年夏天。”你的语气带着津津有味的预期。我看见你愈来愈常待在窗边,练习无动于衷。
你向我描述永远的革命是何等光景,听起来像一连串美丽的爆炸;火山会一座接一座在内部压力下爆发,永无休止地复制狂喜。床在我们身下吱嘎,听来像军乐队狂热演奏《崔斯坦与伊索妲》的《爱之死》。你描绘的斗争痉挛是那么光辉、堂皇、美丽,我感动得哭了;但你说,我们从小处开始,从一次开一枪做起。在你口中,暗杀就像色情一样诱人。A、B和C怀疑我,因为你离弃地下室,上了我的床,但如今我们都深陷在相同的执迷中,他们对我便比较客气。两人行、三人行、四人行的疯狂。我们生活在火山口,感觉土地在脚下移动。多么动荡不安的时代!多么地动山摇的时代!
(“资产阶级把政治变成浪漫主义的一个面向。”政委说。“如果政治只是一种艺术形式,就没办法威胁他们了。”)整个城市绽线般分崩离析,运输工人罢工使各区之间距离变得遥远,但我们只在住处附近步行可达的范围活动,所以不受影响。
我们那栋房子又高又窄,一道磨损阶梯从前院通往地下室。房东住在一楼前侧的房间,缩在电视机前,努力想搞懂那双昏花老眼偶尔能看见的一鳞半爪,可怜的老头,只有一根手杖和一群猫做伴。房里有洗手台、瓦斯炉,还有个小食柜放猫鱼。他一星期替他们煮两次鱼,煮好后收进一个洗碗盘用的塑料盆,整栋屋子都是馊鱼臭味,我们得一天到晚燃香与之抗衡。他拿干净报纸铺在桌上,把鱼分装在小盘里,猫全都跳上桌去吃。一个汤盘装满清水,尽管水每天更换,但才到中午一定已淹死一两只苍蝇;另一个小盘里的牛奶也是,晚间六点播新闻时已经成了奶冻。三条腿的椅子用一叠叠旧报纸垫起,铺盖着不要的旧衣物。各色各样的猫坐在杂物橱上,夹杂着喝空的棕麦酒瓶,敞着口的炼乳盒,不走的时钟,发黄的传单,赌足球的票券,牛奶已经结块的瓶子,缺了一只耳朵的阿尔萨斯犬石膏像。他就坐在那里,俨然自己国度的国王,脚步重重落在地板上,浑然不觉地下室的阴谋分子不小心弄出的砰隆声响。
我们一周见他一次,付房租,因为我们决心表现得规规矩矩,而如果非有房东不可,像他这样半瞎的最为理想。那感觉就像对圣像献上香油钱。年岁将他长着老人斑的发黄皮肤拉得紧绷在颅骨上,使他的头亮得像打磨过的骨头,那双眼睛退化成婴儿缎带般的无邪蓝色,视线对不住焦,总是泪汪汪,眼角糊着眼屎。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抓手杖,姿势带有某种退缩的凶狠。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害怕我们,所以装出凶狠模样。酒馆里大家都说他把一卷又一卷钞票塞进老贺尔本罐,藏在房中那堆破烂间。他像海绵把房租吸收殆尽,但丝毫不疑有他,不像那些猫察觉事有蹊跷,见到我们进他房间就猛甩尾巴,有时还发怒嘶啐。橘黄色那只还抓过你。
二楼住了个有变装癖的中年人,但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怪异习性,无暇分神注意我们。在薄暮轻柔纱幕的遮掩下,他奇装异服在广场上小小溜达,摇摇晃晃踩着五英寸高跟鞋,人未到鞋先在地面上钉出洞来,就像登山客用带勾的长伞钩住山壁。在这些散步的黄昏,他都穿黑色嘎别丁上衣加薄外套配长窄裙,脖子围一圈狐皮,狐头垂在左肩,圆圆小眼替他留意身后动静。他楼上住的是一个有点智慧不足的未婚妈妈,跟一窝小孩过着邋遢的生活。她负责替房东老头采买,如果她记得的话,不过反正他也只要一星期两份鱼、一两罐豆子,偶尔再加瓶麦酒。
那栋屋子永远昏昏暗暗,充满熟食馊味、培根幽魂、厕所臊臭和走廊上的猫尿味。楼梯间那些灯泡永远是烧坏的。那是一栋黑暗的老屋,是一个我们在岩壁看见影子的洞穴,是一处贫民窟,是一座要塞。那是杀手作为自由职业的时代,这沉疴垂危的城市长满各种癌细胞般的组织;我们此一支部足以自给,不受任何其他支部命令或认知。你就像涅恰耶夫一样令人信服,一心只想着筹划杀人。
你随便挑选了一名内阁议员作为目标。我们求问于《易经》,掷币卜卦;卦象似乎是吉兆,尽管语调一如往常谨慎保留。我们抽签,做记号的那张卡永远都会到你手上。身为一个清楚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杀手的年轻男人,你与我做爱,势如攻陷巴士底狱。然而接着我发现你谋求无动于衷的途中碰到了障碍,因为你在哭,但当我问你为什么哭,你却打我。
邻居吟诵的声音响得简直像就在我们房里。窗户无帘,刺眼的黄色灯光凄怆照亮你悲哀的脸,但我太着迷于你的魔咒了,猜不出你为什么哭泣。一切不是都决定好了吗?明天我们就去杀死那个政客,我按门铃,你开枪。我不懂你为什么哭,你这计划的模范单纯令我印象太深刻,使我确信我们做的必然是正确的事。因为被打,我生起闷气,而后重新入睡。那嗡嗡作响的单调吟诵声——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诱我进入梦乡。
醒来看见好一幅景象!——你衬衫上满是血,把钞票撒在我身上。蓝色钞票紧紧缠成一小卷一小卷,落到我身上反弹起来,再掉到地上散落摊开。好大一笔钱!我在紫罗兰色的晨曦中眨眼,被你奢华的歇斯底里惊得愣住了。你又是哭,又是胡言乱语,又是砸家具、打破杯子,弄翻垃圾桶。我替你泡茶,狡猾地在杯里加了安眠药,逼你喝下去,让你躺在我空出来的床上,因为我再也无法跟你同睡一张床。我待在你身旁,直到确定你睡着,然后把你反锁在房里。
A、B和C忙了一晚,正在瓦斯炉上煎蛋烤面包。A的女孩仰躺在床垫上,肚子又圆又大活像艘飞船,足以高高飞上天空,带她远离这人世泪谷,越过彩虹,去到一个好远好远的快乐天地。我把你说的话告诉他们:你杀了他作练习。我们本来打算当非常哲学的杀手啊!但杀了房东,你做为人之存在还有什么可信的凭据?那是暗杀的彩排,还是杀手的试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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