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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伦汀被从开着的窗户传进来的小女仆话音里的尖厉泛音吵醒了。她读到“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她![284]”这几个字的时候睡着了,梦中看到的是白色的肢体在紫色的亚德里亚海里沉浮。最后,那个小姑娘的童声说:“我们只管我们家的朋友叫‘夫人’!”尖厉而且非常自信。
她走到了窗口前,因为姿势的变化和动作太快而感到一点头晕恶心——而且对她现在的状况极度地不耐烦。她朝下看的时候看到的那人的形象只有一顶灰色三角帽的帽顶和一条带裙撑的灰色裙子。盆栽棚倾斜的屋瓦挡住了小女仆。排得整整齐齐的莴苣,像黑土地上的蔷薇结一样,从窗下穿过,后面是排排如墙的缠在架子上的豌豆,在它们的后面就是树林,纤细的树树干伸展到高高的空中。培植树林是为了遮阴。他们必须换个卧室,他们不能把朝北的房间安排成夜间育婴室。葱得分栽了,她早就想把墙草种到半圆形院子的石缝里了,但是这个活计让她感到害怕。用她的手指把小小的根塞进石缝里,搬开石头,用泥铲培上人工肥料,弯腰,弄脏她的手指都会让她干呕。
一想到那些找不到了的彩色版画,她就突然觉得难受得紧。她找遍了整栋房子——所有能想到的抽屉、橱柜,还有衣柜。他们就是命该如此,等他们终于有了个不错的——一个英国的——客户,他们刚从她手里接受了第一份委托就出了错。她又开始想房子里的每一个可以想到的还没有搜寻过的角落。站得直直的,头往上抬着,忘记了看下面的不速之客。
她把他们所有的客户都看作不速之客。克里斯托弗在古董家具交易方面有才华不假——还有耕作,但是耕作不挣钱。很明显,如果你直接从自己家里把还在用的古董家具卖出去,这比从店里卖出去价格高多了。她不是想否认克里斯托弗的天资——或者他依赖她的勇敢有什么错。他至少有权利依赖。她也不想让他失望,只是……
她非常热切地渴望小克里斯能够出生在一张有漂亮细柱子的床上,他长着纤细金发的头就放在那些枕头上。她热切地渴望他能够躺在那里,用蓝色的眼睛凝视着矮窗上的窗帘——那些——有孔雀和圆球的。孩子躺下凝视的自然应该是他母亲在等待他的时候看到的东西!
可是,那些版画又在哪里呢?四个涂满了淡淡的愚蠢的颜色的方框。说好明天早上送过去的。边上还得用面包屑擦一擦……她想象着她的下巴轻轻地、轻轻地前后摩擦着他头顶的软发;她想象着把他举在空中,而她就躺在那张床上,她的手臂向上伸着,她的头发散在那些枕头上!那床被子上或许还会撒点花。薰衣草!
可是,如果克里斯托弗说那些说话像吵架的可怕的人中有某位想要一个完整的卧室该怎么办?
要是她求他为了她把它留下来。对,他会留下来的,他把她看得比钱宝贵多了。她想——啊,她知道——他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看得比全世界都要宝贵!
然而,她猜她到最后都没有办法说出她的渴望……因为那个游戏……他的游戏……噢,该死,他们的游戏!而且你还得想想究竟怎么样更糟糕,让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有一个欲望无法满足的母亲,或是一个被打败了的父亲,在他的……不,你不能管这个叫游戏。不管怎么样,被其他公鸡打败了的公鸡就会丢了它们的男子气。就像公鸡一样,男人就是……那么,让一个孩子有个少了男子气的父亲……就为了有孔雀和圆球的窗帘、细长的床柱子,古老的、古老的有拇指印的玻璃酒杯。
另外,对母亲而言,这些东西给她一种温柔的感觉!这间房间的天花板是桶形的,沿着屋顶的线条几乎一直升到屋脊。黑色的橡木梁,上过蜂蜡的——啊,多漂亮的蜂蜡!小小低低的窗户几乎要蹭到橡木地板。你会说,样板农舍的味道太浓了,但是你融入了其中。你把自己融入了其中,尽管那些美国人,有的时候是尴尬地,会从走廊里看进来。
他们会往育婴室里面看吗?啊,上帝啊,谁知道呢?他会怎么规定呢?你的生活里充满了美国人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从飞机上掉下来的,看起来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就在那,突然一下,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
现在窗下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到底是怎么跑到那扇窗户下面的?不过有太多的入口可以进来——从小树林里,从公地上,穿过道路下头的十四英亩……你永远不知道谁会来。这很恐怖。有的时候她想起来就会全身发抖。你看起来是被包围了——被悄无声息的人包围,他们从所有的路上蹑手蹑脚地走来……
明显那个小杂务女佣正在否认那个美国女人因把自己说成是这家人的朋友而希望被称呼为“夫人”的权利!那个美国人在强调她是曼特农夫人的后裔……他们这些人的家世真是令人惊讶!她自己的祖上就是亨利七世——或者亨利某世的外科医生兼管家。当然,还有,伟大的温诺普教授的女儿,这位伟大的教授受到女性教育家还有受过他教育的女士们的热爱。而克里斯托弗则是第十一世格罗比的提金斯从男爵——祖上肯定还有个在某个世纪当过斯海弗宁恩[285]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市长的人:在阿尔瓦公爵[286]的时候。第一个跟随荷兰的威廉,新教徒的英雄,一起到英国来的!要是他没有来,或者温诺普教授没有教育她,瓦伦汀·温诺普——或者用不同的方式教育了她……她就不会……啊,但是她还是会的!就算世上没有那个他,长得就像个笨重的荷兰马拉驳船或者不管它叫什么的东西……她也会自己发明一个来和他公开非法同居……但是她父亲教育她是为了至少有……至少有能见人的内衣……
他本可以教育好她,这样她就能非常委婉地说:“看看这里,你……看看我的……我的胸衣[287]……买几件新的恐怕比买良种母猪更好吧?”那个家伙从来就没有看过她的……胸衣。玛丽·莱奥尼看过!
玛丽·莱奥尼认为,如果她不把自己全身上下喷满一种叫乌比冈[288]的香水,并且贴身穿上粉色丝绸的话,她早晚会失去克里斯托弗。她别无所求。[289]但是她不能从玛丽·莱奥尼那里借二十英镑。更别说四十……因为,尽管克里斯托弗可能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全羊毛内衣的状况,但他绝对会被海水一样的乌比冈和粉红色的浪头打懵的……她愿意用整个世界来交换……但是他会注意到——她借了四十英镑,然后她就会失去他的爱。另一种情况是她可能会因为她全羊毛内衣的样子而失去他的爱。而且天知道等另一件从克兰普太太最近一次清洗下回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教不会克兰普太太不能把羊毛衣服泡进滚开的水里!
噢,上帝,她应该躺在撒过薰衣草的床单上,小克里斯趴在她柔软的、穿着粉色丝绸的、气垫一样的胸脯上!……小克里斯,他祖上可是外科医生兼管家——外科医生兼理发师[290],正确地说——还有市长。更别说还有世界著名的温诺普教授。他会成为……他会成为,如果像她希望的一样,但是她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英格兰或者整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如果他成了克里斯托弗期望的那样,他会是一个胳膊下夹着希腊文《圣经》的耕种自己什一税[291]田的沉思的牧师——就像塞尔彭的怀特[292]一样。塞尔彭就在三十英里外,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时间去那里。就像人说的,我从来没见过卡尔卡松……[293]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抽出过时间,因为猪、母鸡、搭豌豆架子、甩卖会、买东西、补全羊毛的内衣、坐着守在亲爱的马克旁边——在软软的颤动的头顶上长着丝一般的软发,还有一双滴溜溜转动的蓝色卵石般的眼睛的小克里斯出生以前。如果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抽出时间,那等他出生,他们又怎么可能还有时间,等到那堆事情之上再加上奶瓶、缠绷带、在壁炉前用温暖的,温暖的水给他洗澡,还有触摸,还有用浸满了肥皂的法兰绒擦拭那些可爱的,可爱的小手小脚?还有克里斯托弗在一旁看着……他永远都不会有时间去塞尔彭了,也不能去阿伦戴尔[294],也不能去卡尔卡松,或者去追求那个还没有出现的女人……永远不能。永远不能!
他已经走了一天半了。但是他们两个人都知道——都不用说——他再也不会一走就是一天半了。现在,在她的疼痛开始之前,他还可以……抓住机会!好吧,他狠狠地抓住了它——一天半!就为了去威尔布拉汉[295]的甩卖会!还没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她相信……她相信他是坐飞机去的格罗比……他提起过一次。要不就是她知道他有这么想过。因为前天格罗比要被租出去这件事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盯着一架飞机,而且一直看着它看了好久,也不说话……不可能是因为另外的女人。
他忘记了那些版画,这太过分了。她知道他完全忘记了它们。他怎么能这样,在他们想要为了小克里斯稳住一个不错的、就在英国的客户的时候?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没错,因为格罗比和格罗比大树他差点发疯了。在梦里他都开始说起这件事来了,就好像这么多年来,有的时候,他非常吓人地在梦里说起战争时的事。
“给上尉拿支蜡烛来。”黑暗里他会在她身旁可怕地大叫起来。然后她就会知道他记起了十字镐在战壕下挖土的声音。然后他会可怕地呻吟,满身都是汗,而她不敢叫醒他……还有那个小伙子的,阿兰胡德斯的眼睛的事情。看起来好像他从摇晃变化的地面上跑过,边跑边用手捂住眼睛尖叫。就在克里斯托弗把他从一个洞里扛了出来之后……在休战日的晚餐上阿兰胡德斯太太对她很无礼。她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当然,伊迪丝·埃塞尔除外——无礼地对待她。你当然不会把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麦克马斯特夫人算进去!但是这很奇怪,你的男人冒着牺牲自己生命的巨大危险救了一个小伙子的命。要不是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什么阿兰胡德斯太太了,然后阿兰胡德斯太太还是你人生中头一个对你很无礼的人。留下了永恒的痕迹,让你在夜里颤抖!恐怖的眼睛!
是的,克里斯托弗还能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小阿兰胡德斯——就是因为他和她说了很久赞扬克里斯托弗的话,阿兰胡德斯太太才对她那么无礼的!——小阿兰胡德斯说德国人的子弹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密得就像冈宁用镰刀砍断草蜂箱腿的时候涌出来的蜜蜂一样!好吧,克里斯托弗差点就没有了。那瓦伦汀·温诺普也不会再有了!她没法活下去。但是阿兰胡德斯太太不应该对她那么无礼。那个女人就算用半只眼睛也应该能看出来,没了克里斯托弗,瓦伦汀·温诺普是活不下去的……那她还有什么必要担心她小小的、苦苦哀求的、没有眼睛的男人!
这是很奇怪。你差点就得说,的确是有个喜欢折腾你的老天了,“如果不是那样……”克里斯托弗多半相信是有个老天的,要不他就不会梦想小克里斯要成为乡村牧师了。他提议,如果他们能挣到点钱的话,替小克里斯买一个教区牧师的岗位——如果可能的话,在索尔兹伯里的附近……那个地方的名字叫什么?……一个漂亮的名字……在乔治·赫伯特当过牧师的教区买一个岗位。
说起来,她一定要记得告诉玛丽·莱奥尼,她把那窝印度跑鸭的蛋放在那只标四十二号标签的奥品顿鸡身下了,而不是标十六号的红母鸡。她发现红母鸡不是真的在抱窝,虽然它后来的确也开始了。这真是奇怪,玛丽·莱奥尼没有勇气把蛋放到正在抱窝的母鸡身下,因为它们会啄她,而她,瓦伦汀,则没有勇气在一窝蛋孵化的时候把小鸡拿出来,因为怕窝里会有蛋壳和黏手的感觉……然而她们两个都不是胆小的人。绝对是,她们俩没有一个胆小,要不她们就不会和提金斯家的人住在一起了。这就像被拴在水牛身上一样!
不过……你多么渴望他们能狂奔起来!
布雷默赛德,不对,那是黑格家的地方。世事如潮,潮来潮去,布雷默赛德总有黑格人居住……[296]也许那个地方就是布雷默赛德!……那就是伯马顿了,在索尔兹伯里的威尔顿附近。乔治·赫伯特,伯马顿的牧师……那就是克里斯要成为的人……她想象自己坐在那里,脸颊贴在克里斯长满丝一般软发的头顶,凝视着炉火,在炭火中看到克里斯在耕地旁边的榆树下漫步。她真的别无所求了!
如果这个国家还能承受得起的话!……
克里斯托弗多半相信英格兰就像他相信老天一样——因为这片土地宜人、翠绿又美丽。它会养出合适的人来的。尽管有一群群宣称是提格拉特·帕拉沙尔[297]和伊丽莎白女王后裔的美国人,尽管工业体系走到了尽头,尽管海运贸易的统计数据江河日下,宜人、翠绿又美丽的英格兰会继续养出乔治·赫伯特,还有照顾他的冈宁们……当然还有冈宁们!
在克里斯托弗看来,这片土地的冈宁们就是支撑灯塔的基石。而克里斯托弗总是对的。有的时候有点超前,但是总是对的,总是对的。灯塔建起来一百万年前那些基石就在那里了。灯塔是闪得挺耀眼夺目的——但它不过是只蝴蝶罢了。在灯光最后一次熄灭一百万年之后,那些基石依旧还会在那里。
在时间的长河里,冈宁会是个把脸涂成蓝色的人,一个德鲁伊教徒,还是诺曼底的罗伯特公爵[298],大字不识,焚掠城镇和播种私生子——而最终是——事实上,现在就是——一个什么都会的人,多少有点忠诚,多少有点恬不知耻,身上长满了毛。只要你过得还不错,还有苹果酒给他喝,而且不管他和女人的小麻烦,这是你会一直留下的家仆,他会继续……
关键在于是不是已经到了能再有一个伯马顿的赫伯特的时候了。克里斯托弗觉得是时候了,他总是对的,总是对的。但是会超前。他预料到了一群一群来买旧货的美国人,愿意出高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价格。他说对了。问题在于他们出高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价格的时候他们不会付钱。等到他们真的付钱的时候就吝啬得和……她想说和亚伯一样[299]。但是她不知道亚伯是不是特别吝啬。窗下那位夫人,多半就想用在一家纽约百货店买一件昨天刚生产出来的陈列柜价钱的一半,买走有巴克签名的一七六二年制成的陈列柜。而且那位夫人还会告诉瓦伦汀她是个吸血鬼,尽管——幻想一下滑稽可笑的场景而已——瓦伦汀按照她自己出的价钱把东西卖给了她。说起来,沙茨魏勒先生也说起过高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价格……
噢,沙茨魏勒先生,沙茨魏勒先生,要是你能把那十分之一付给我们就好了。你欠我们的钱足够我想买多少粉红的泡泡纱就买多少,再买三件新裙子,还能把那条古董蕾丝给小克里斯留下——再修个正经的奶牛场,而不是去挤羊奶。填上在那些该死的猪身上赔的钱,还能在比周围低的花园里装上各种大小的玻璃,这样,那里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让人看着就难受……
当然,事实上,童话的时代并没有完全过去。他们也得了几笔意外之财——可爱的意外之财,那个时候在他们眼前伸展开的是无尽的舒适生活……靠着一大笔意外之财他们买下了这个地方;来了几笔小财让他们能买下那些猪和老母马。克里斯托弗就是那样的人。他种下了如此多的黄金种子,不可能一直收获的都是旋风[300]。总是会有些好时节的。
只是现在棘手得要死——小克里斯要来了,而玛丽·莱奥尼整天都在暗示,鉴于她的身材日渐走形,如果她不能把自己裙子上的油渍弄掉,她会失去克里斯托弗的爱意。而他们一分钱都没有……克里斯托弗给沙茨魏勒拍了电报……但是那又有什么用?……要是她失去了克里斯托弗的爱意就有沙茨魏勒好看的了——因为可怜的老克里斯没有她帮忙是经营不下去任何老破烂店的。她想象给沙茨魏勒发电报——里面写的是关于裙子上的四片油渍和添购高雅睡衣的必要性。要不他就会失去克里斯托弗的帮助。
下面的对话声音提高了几分。她听见小女仆问,如果那位美国女士真的是主人家的朋友,她为什么会不认识尊敬的夫人瓦伦汀呢?这当然很容易就能弄明白。这些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带着沙茨魏勒的介绍信。然后他们就坚持说自己是你的朋友。他们这样做也许很不错——因为大多数英国人是不会想认识旧家具贩子的。
下面那位女士高声惊呼道:“那位是马克·提金斯夫人!那位!上帝保佑,我还以为是厨娘呢!”
她,瓦伦汀,应该下去帮助玛丽·莱奥尼。但是她不准备去。她感觉邪恶的存在正在沿着道路爬上来,再说,玛丽·莱奥尼让她今天下午休息。为了未来着想,玛丽·莱奥尼说的是。然后她说的是她曾经期望她自己的未来里包括在爱琴海边读埃斯库罗斯。然后玛丽·莱奥尼吻了她,说她就知道瓦伦汀永远不会在马克死后把她的财产都抢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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