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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仆比阿特丽斯和冈宁一样,对玛丽·莱奥尼既尊敬又顺从,却也对她摸不着头脑。她是夫人,这是个优点;外国来的法国佬,这是个缺点;家里、花园里还有养鸡房里的活都干得非常利落,这件事让人不知该怎么评价。她的皮肤很白,不是黑脸庞,这是个优点;她很丰满,不像那些真正的上等人那样瘦兮兮的,这是个缺点,因为这样她就不算是真正的上等人。但也是个打点折扣的优点,因为如果你的房子里都是上等人的话,最好不要是真正的上等人。但总的来说,他们还是喜欢她的,因为和他们自己一样,她的脸色也是红扑扑的,长着一头金发。这就让她像个普通人。黑皮肤的女人可信不得,而且要是你嫁了个黑皮肤的男人,他可不会好好对你。在英国乡村,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家具木匠克兰普是曾经长时间居住于萨塞克斯的小个子黑皮肤人种中现存的一员,他对玛丽·莱奥尼的不信任中夹杂着对她从巴黎弄来的清漆质量的艳羡。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法国漆。他就住在公地上那条小径的对面的木屋里。至于东家给他分派的活儿,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要修修补补,还得用蜂蜡抛光——不是清漆——他爷爷那个年代用的简陋玩意。那些老破玩意得有一百多年还不止,是连他爷爷都扔了的东西。
他要从这件老玩意上弄下点老木头,再补到别的少了一块的老玩意上。买来了老莫利家的猪泥塘围板,那原来是小金斯沃西教堂唱诗班座位上的木料。上尉让克兰普用这些木头修补各种各样的东西。上尉还买了老库珀小姐的兔笼子。用蜂蜡清出来之后能看见镶板的边都磨得很漂亮。克兰普不否认这点。让他比着镶板边的样子,用金斯沃西教堂唱诗班座位的木料把少了的那扇门给配上了,还拿了更多的木料来修补。他,克兰普,可是干得相当像样,他是这么觉得的。现在弄完了以后,它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一个长长的矮衣柜,带着六扇磨过边的门,角上还嵌了漂亮的镶边。就像是爵爷摆在菲特尔沃思[114]大宅的都铎时代房间里的玩意一样。得有一百多年了。三百,四……谁知道。
品位的事谁能说得清。他得说上尉眼光够毒。看一眼什么老破玩意——上尉看一眼——就能知道它比一八四二年修在塔德沃思山上的庆祝自由贸易光荣胜利的理查德·艾奇逊爵士雕像还老[115]。那个雕像上是这么写的。从牛棚后面拖出点老破烂,它们就被扔在那里——上尉就会这么干。有的日子里,看到老母马回家的样子,克兰普的心都会一沉,马车里满是鸡窝、铅打的猪食槽,还有用来堵牛棚窟窿的白盘子。
然后,这些玩意——全是老英格兰不要了的玩意——都给送去了美国。美国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猪食槽、鸡窝、兔笼子,还有现在谁都用不上的洗衣房大铜锅,他把它们都装上去——等他把它们刷洗好,用细白砂抛了光,打过蜂蜡,刷上松节油之后——都装上老马车,再套上老马,送到火车站,运到南安普顿,再装船送去纽约。那边绝对是个奇怪的地方!难道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具木匠或者老破玩意吗?
好吧,世界上啥样的地方都有,这可得感谢上帝。他,克兰普,能有份多半能干上一辈子的好工作就是因为有的人脑子有问题。那些老木头去了那边,而他克兰普的老婆就能置办上一套像样的家当。他们的客厅看上去就让人舒心,红木三脚架上摆着蜘蛛抱蛋[116],地上铺着威尔顿地毯,放着竹编椅子,还有别的红木玩意。尽管克兰普太太有张刀子嘴,但她可是个好人。
克兰普太太就觉得夫人不咋样了。她讨厌外国人。说他们都是德国间谍。她不和他们打交道,绝对不。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结婚了。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但是你骗不了克兰普太太,还是什么上等人!哪点看起来像真正的上等人?他们过起日子来可没什么上等人的做派。上等人不都是傲得很、穿着光鲜的衣服、坐汽车,家里有塑像,有棕榈树,有舞厅,还有暖房的?才不会把苹果酒灌进瓶子,捡鸡蛋,也不会和干杂活的人说乱七八糟的外国话。才不会卖掉他们坐的椅子。四个小点的孩子也不喜欢夫人。因为夫人从来不叫他们漂亮的小宝贝,她从来没有过,也不会给他们糖吃,送他们碎布缝的布偶或者苹果。如果被她在果园里逮到,她就扇他们。她甚至没在冬天送他们件红色法兰绒披风。
但是比尔,他最大的儿子,挺喜欢夫人的。说她是个像样的人。一说起她就停不下来。说她卧室里有塑像、漂亮的金漆椅子、钟,还有开花的植物。比尔替夫人做了个她称之为“爱提娇儿”[117]的东西,有三层架子,摆在墙角里放小零碎,上面的细纹饰是照着她给他的样子做的,还打了像样的清漆。虽然他不该这么说,但是这活儿干得不错……但是克兰普太太从来没有进过夫人的卧室。那可是个像样的地方,住个伯爵夫人都配得上!要是他们能准克兰普太太看看那个房间,她也许会改变看法。但是克兰普太太可说了,“绝对不能相信金发白皮肤的女人。”因为她自己是黑皮肤。
不过,说起苹果酒来,倒让他好好想了想。他们分到过一两瓶,那可是好苹果酒。但那不是萨塞克斯的苹果酒,有点像德文郡的苹果酒,又更像赫里福德的苹果酒,但是和哪个都不一样——更有劲,更甜,颜色也更深。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可不行!你要是敢喝上一夸脱[118],它简直能把你的肚肠给刷一遍!
整个小庄园里的人都鬼鬼祟祟地朝树篱走去。克兰普从工棚里伸出他的秃脑袋,然后溜了出来。克兰普太太,一位极为瘦削、衣着不整的黑皮肤女人,正用围裙擦着手,出现在家门口。克兰普家大小不一的四个娃从空猪圈里跑了出来——克兰普打算两周后去小金斯沃西集市上买冬天的猪。艾略特家的孩子们拎着牛奶罐,沿农场的绿色小径慢慢走过来;艾略特太太,一头乱发的大个子女人,从她家的树篱上看过来,她家的树篱在公地上圈了一小块地。小霍格本,那位农夫的儿子,一个已经四十岁的人,身体肥壮,从山毛榉树林里的小径上走了出来,貌似还赶着一头黑色大母猪。就连冈宁都从修剪枝条的地方走开了,拖着步子走到马厩边上。从那里他还是能看到躺在床上的马克,但是从苹果树的缝隙里朝下看,他也能看到玛丽·莱奥尼把苹果酒灌进瓶子里,大个子,脸红红的玛丽·莱奥尼就在那个有水顺着V字形木槽流动的挤牛奶棚里,专心致志的样子。
“她拿管子把苹果酒从桶里抽出来!”克兰普太太朝山上的艾略特太太喊道。“分装起来!”艾略特太太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喊了回来。所有这些人都鬼鬼祟祟地聚拢过来了;孩子们从树篱细小的缝隙里看过去,还互相说着:“分装起来……这准是外国的路数……一根玻璃管……分装起来。”克兰普用木匠的围裙擦着他的秃脑袋,他训了克兰普太太两句,让她记住他有份好活计。不过就连克兰普都沿着小径走到了树篱边上,站得不能再近了——从上头看过去——近得树篱上的棘针都刺透他的薄衬衣扎在汗津津的胸膛上。一个疲惫的面包师刚和他疲惫的马一起从下面的密林里走上来,那群人就赶紧拉住他说,得有人阻止她,得有人去告诉警察。用一根玻璃管把苹果酒灌到瓶子里。还把灌好的苹果酒放到水里去。收税的人去哪了?老实人喝了这样的酒会烂肚肠的!这是在给他们下毒。不用说,要是老爷能说话或能动弹,他肯定会告诉他们原因。应该有人告诉警察……就让她炫耀吧,把苹果酒放在流水里——刚刚装好就冰起来!分装开来!就因为她们的名字后面拖了夫人两个字,还比人品更好的人家多了那么点钱。也没多出多少钱去!估计他们是破败了,把家当都变卖了,就和菲特尔沃思的希格森一样。他也把自己装成上等人!玛丽·莱奥尼也不是个什么夫人。如果能知道真相的话,就算不上是什么夫人了。不是子爵,也不是男爵,就是个从男爵夫人。要是我们都能有自己该有的权利的话……应该叫警察来管管这件事!
一群上等人,骑在亮油油的马上,沿小径骑了上来,皮制的马具响得很动听。他们是真正的上等人。一位优雅的老绅士,瘦得像根木条,脸颊刮得很干净,鹰钩鼻子,白色的唇髭,漂亮的手杖,漂亮的裹腿,骑在爵爷日常出行最喜欢用的马上——一匹枣红色母马。一位高贵的夫人,体形像男孩一样瘦削,像她们现在常做的那样两腿分开跨在马上,虽然过去她们不这样骑,但是时代总会变的。她骑的是伯爵夫人那匹额头一片白的栗色马。那马脾气可不好。那位夫人骑得不错。还有位夫人,头发灰白了,但也很瘦,骑着侧鞍,穿一身古怪的行头——带裙撑的长裙,还有顶三角帽——就是你在昆斯诺顿[119]的新酒馆里看到的那幅画里旧时候拦路抢劫的人戴的那种。她看上去有点老派,可是不用说,那肯定是最新潮的扮相。这年头什么东西都是混在一起的。老爷的朋友自然有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个男孩,大概十八岁吧,也打着闪亮的裹腿。他们的衣服都光鲜耀眼。那个男孩也骑得不错。看看他用腿夹紧奥兰多的样子——那是车夫头头的马。他们是出来透透气的。老爷的马夫巴不得这些马能在打牧草的季节里出来动动。这些是真正的上等人。
他们拉住了马缰绳,坐在那里看着——就在小径前头一点,下坡到果园的地方。应该有人告诉他们下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有人把白色的粉和糖一起加进苹果酒里。应该告诉那些上等人的……但是你不应该和上等人说话,他们不注意到你就最好了。你可说不清楚,他们总是喜欢抱团,说不定就是提金斯家的朋友。不知道提金斯家是不是真的上等人。最好赶紧走开,不然说不准你会出什么事。你听见了!
那个穿着闪光裹腿和衣服的男孩——他没戴帽子,一头闪光的金发,还有神采奕奕的脸颊——高声喊道:“我说,妈妈,我可不喜欢这样偷看!”几匹马动了动,挤来挤去。
你看,他们不喜欢这样偷看,赶紧走开。那些马慢慢地朝山上去的时候农民都匆匆走开了。要是老爷、夫人们盯上了你,他们照旧可以收拾你。这片土地适合所有的小老百姓——不管用哪个词来代表小老百姓——就是说得好听而已。他们手头捏着警察,捏着看猎场的人,也捏着你的小屋和生计。
冈宁从马厩旁边的果园门走了出去,冲着小霍格本大声呵斥说:“喂,你别赶那头母猪。它和你一样有权利上公地去。”
那头大母猪犟头犟脑地走在小霍格本矮壮的身躯前,他在它后面嘶嘶呀呀地叫着。它扇了扇大耳朵,左右嗅了嗅,俨然一尊不可打动的黑色塑像。
“让你们家的猪离我们的瑞典芜菁远点!”小霍格本在他的呵斥声中吼了回来。“它一天到晚都待在我们的四十英亩地里!”
“让你的瑞典芜菁离我们的猪远点!”冈宁嚷了回去,大猩猩一样的长臂摇来摇去像在打旗语一样。他朝公地走过去。小霍格本从坡上走下来。
“你该像其他人一样把猪圈起来。”小霍格本威胁说。
“在公地上跑来跑去的人应该被圈出去,不是圈进来。”冈宁威胁说。他们面对面站在软软的草皮上,扬着下巴互相威胁着。
“爵爷把地卖给了上尉,可没把用公地的权利也卖给他,”那个农夫说,“问问富勒先生就知道了。”
“老爷不会把地卖给提金斯家却不给他们用公地的权利,就像你不能卖了牛奶却不卖喝牛奶的权利一样。问问斯特吉斯律师就知道了!”冈宁坚持着。小霍格本说他要把砒霜拌到芜菁根里。冈宁说要是他这么干了,就等着去刘易斯市的监狱里蹲七年吧。他们继续着这场无休无止的争吵,这种争吵常常在不是上等人但习惯欺负手下农夫的佃农主和绅士家的在自己的阶级和农夫中都有些人气的亲随之间发生。他们之间唯一的共识就是不相信有过一场战争。战争本来可以赋予佃农主全副小暴君的权力,它也应该赋予绅士们的管家同样的权力。那头母猪在冈宁脚下哼哼着,抬头等着冈宁通常都会洒下的玉米粒。这样做,不管母猪在公地上跑出多远,你叫它们的时候它们都会跑到你跟前。
从上山的硬路上——提金斯家的地顺着山坡一直上延到的树篱那里——乡下人眼里打扮奇奇怪怪的那位老妇人骑着马下来了。她认为自己是——不是从血缘关系,而是从道德认同的角度——曼特农夫人的后裔,所以她穿了条带裙撑的灰色骑马长裙,戴了顶灰色三角毡帽,手里拿着条绿粗革马鞭。她瘦削的灰色脸庞上满是倦意,又满是威严,她帽子下面的头发扎成一个发髻,灰得发亮,戴着无框夹鼻眼镜。
这座花园建在陡峭的山坡上,海卵石铺成的小径从花园的一头曲曲折折蜿蜒到另一头,小径是橙色的,因为最近才铺过沙子。她在树间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像极一只篱雀,轻快地跑出一段距离,然后停在那里,等那个打着闪亮裹腿的男孩面无表情地超过她。
她说想起年轻时候造下的罪孽会带来这样的报应就让人害怕。这该让她年轻的同伴好好想想,一辈子到头来住在这么个偏僻地方,没有汽车根本就到不了这里。昨天,她自己的德拉鲁-施奈德[120]就在来这里的山路上出了故障。
那个男孩身形瘦削,但是宽大的脸颊红得发亮,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打着确确实实闪着光的裹腿,还系一条有红白条纹的绿色领带,脸上一时显得很忧郁。不过,他还是不乐意地开口说,他觉得这么说可不太公平。再说了,成百上千辆汽车都爬上了那座山,否则那些人要怎么来买旧家具?他先前就告诉过德·布雷·帕佩夫人,德拉鲁-施奈德的化油器就是个废物。
但帕佩夫人坚持说,就是那样的,一想起来就可怕。她迅速转过另一个之字拐弯,然后停了下来。
她说,这些守旧乡野的可怕之处就在那里。为什么他们从不汲取教训呢?比如说这里有两位出身于伟大的家庭,格罗比的提金斯家——古老的宁静停留之地[121],一个因为他年轻时造下的罪孽而落到一种毫无疑问的可怕境地,另一个则要靠卖旧家具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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