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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车到了河西乡终点站时,四点刚过,盛夏的太阳晒得人睁不起眼睛,王道渠下了车就去买了四顶草帽,说是这太阳硬是大,太晒人了。新初母亲笑着说:“你这哪是怕太阳,你是怕人看见才是真的。”王道渠尴尬地笑了。
从村上路过时,王道渠看到他当年写的标语还没完全脱落,而画的主席像已深深地刻在石灰抹过的白墙上,无不感慨,就问:“这大队小学穿眼漏缝,还是我们家当年的砖石木料修的,也该维修得了。”
新初母亲回了一句:“屋头房子烂垮垮的,自己的都管不过来,还晓得管那些,现在不叫大队,叫村委会了。”
路过村委会旁边的包产田,新初母亲看到久了不在屋里,稗子都快一人高了,心疼不已,就说:“现在太阳还大,新鸿你带着弟弟回去,我趁天还没有黑,把稗子扯了再回来。”
王道渠说:“那我陪你扯。”
新初母亲回过头说:“你几时做过这些活路的,算了,现在天气大得很,你莫中了暑。”边说边挽起裤腿就下了田。
王道渠拉低了草帽沿,坐在竹林下面的阴凉处的倒棚管上,又点上了一支烟慢慢抽起来。他看着身旁竹站上的丝瓜花,地上爬着的南瓜花,在太阳下虽然有些蔫耷耷的,但依然是那样鲜艳夺目。田角的藤藤菜却丝毫不怕这火红的太阳,似乎是太阳越照耀它就越生长,一根根伸着长长的脖子,煞是可人。远处池塘里不时有小鱼翻腾游走,扬起一道水波。他闭上眼睛,又有阵阵蛙鸣传入耳中。这个从来没有做过农活的男人,此时他多么想就做一株大地上的庄稼,或那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享受这每一缕阳光,呼吸这每一丝空气!
新初母亲下了田,从脚底升起的那种粪便、化肥和着泥土的那种臭又不臭的熏人味道,夹杂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一人高的稗子苗扫在脸上,瘙痒难忍。一会儿她就扯完稗子上了田坎,又见脚上开始出血,用手在流血口子边一阵拍打,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挤了几下,就扯出了一根软绵绵的蚂蟥来。她望了望竹林下面的王道渠,喊道:“扯完了,我们回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突然觉得过去总有做不完的活路,可今天做起来却是如此的轻松愉悦,难道就是因为王道渠在身边的缘故吗?原来一个人身累真不是累,而心累才是累啊!
回到家里,新初抬头看了一眼,也不作声,又低下了头。父亲两次入狱,出来了也很少回家,新初与父亲加起来一起待的时间也不到一年,就是小时候住在三江镇吴婆婆家,父亲也在外东奔西跑,也很少去看他,父亲对他来说有一种神秘而少了些亲近。二姐新雁赶紧迎上去喊了声爸爸,王道渠看着已出落得漂亮大方的二女儿,开心地笑了。大姐新鸿天生的不叫人,父亲走后,书也没读成,成天帮妈妈干活儿,开始自告奋勇还有股英雄气,久了累了也时有抱怨,对两个弟弟还好点,特别是看到越来越洋气的妹妹新雁,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一种莫名的嫉妒,又怨父母和命运对自己的不公,见了父亲,还是把头一扭,就找活路做去了。王道渠有些尴尬,又去抱小儿子剥糖吃,新明病一好就活蹦乱跳的,看到全家人都在,自是高兴不已。
新鸿忙着烧火,新初母亲开始理丝瓜、南瓜、藤藤菜,把刚才在乡上买的两斤多猪肉切了,王道渠负责炒菜,除了搞建筑,这个算是他的又一个擅长。新雁在一旁照看小弟新明,新初坐在板凳上看书。
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上了桌,新初母亲说:“今天吃这么早,天都还没黑呢。
王道渠笑着说:“早啥子,我们劳改队六点钟就开始吃饭了,现在都已八点过了。”
新初母亲就笑着挖苦他道:“你劳改队好,你有本事就在那里待一辈子嘛!”
王道渠笑着回答:“只要我愿意,那真还得行,监狱长专门找我谈过了,要留我在里面搞建筑呢!”
新初一听到这话,抬起头就说:“如果真能留下来工作,您就留下来,回来哪儿去找那么好的工作?”
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仿佛就像过年。
婆婆和幺爸听到新鸿说起,也赶了上来,老太婆走拢就说:“你个砍脑壳的争气点,争取早点出来把婆娘娃儿照看到起。”
新初母亲就说:“妈您老人家就莫说了,一起宵夜。”
一会儿二爸王道顺、二妈胡小蝉也赶了过来,母亲假意寒暄了几句,也没留他们吃饭,站会儿就回去了。
王道渠第二次被抓走后,胡小蝉就认为大嫂家这回是彻底完蛋了,开始还抹不过亲情这个面子,新初母亲把王道渠那件涤卡衣服给了二兄弟穿,胡小蝉也勉强同意她男人帮大嫂耕了几次牛、搭了一回谷子。后来自己不帮不说,连老幺王道庆帮到大嫂做活路,她都要趁地坝歇凉的时候指桑骂槐地骂个不停。直到为了争大嫂房子旁边的大石磐晒谷子,胡小蝉动手打了大侄女新鸿,新鸿也不甘示弱,还手扯下了二妈的一绺头发,从那以后两家形同路人,只有在最讨人嫌的胡小蝉在外惹事生非时,新初母亲才会忍不住上去帮个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自己屋头吵得再凶,毕竟是亲兄弟,看啷哎也不能让外人打起走了。
等几个娃儿都睡了,王道渠就拖着那床竹篾席向屋旁的大石磐走出,新初母亲抱着枕头也跟了出来。白天的太阳把石磐烤得非烫,大半夜也不见得退凉,人躺上去还有些烙背壳壳。
望着夜色中间那栋孤零零的房子,王道渠回想起当年请人开山打石修建新房的情景,有些愧疚地说:“你这几年在屋头辛苦了,等我回来挣了钱把这一间撤了,把另外三间一起修起。”
新初母亲有些委屈地说:“你走了,老屋那间偏房,子女大了分铺住不下,粮食更没法堆,我就东拼西凑想尽苦方修了这一间,本来你当年已修到底楼圈梁,上面直接砌砖,但没钱啊,我就听了石匠的话,多码了两轮条石,现在看来石头码高了,刮风下雨的时候我生怕它垮了。哎,那石匠还不是想多码几轮石头他就多挣几个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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