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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烧土豆子,连皮吃,擦擦上头的灰,再撒点辣椒面,往酸菜汤里一浸——好吃吧!这都是叙州的汉人给我们的好东西那。”
虽说远来是客,但对于山子这样不请自来,也没有带着货物的旅人,便是再好客的夷寨也不会宰猪杀鸡——除非他们有好礼物馈赠,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好在他们也没有窥视两个旅人行囊的意思,这多少是他们灰头土脸的外表,褴褛的衣衫、瘦削的身形起到了作用,这两个人入山蹿了大概有一个月了,大部分消耗物资全都用完了,又因为前几天下了雨,入寨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去晒帐篷,一把布料取出来,背囊便是空空荡荡、叮铃咣啷的,白夷们看了都是摇头,这帐篷倒也引不起他们抢夺的兴趣。
一个穷鬼白夷带着他的娃子,肉肯定是吃不上了,但好歹是客人,夷人们还是用好饭款待他们:树胡子用水发了,撒上辣椒面和一点好盐,油当然是没有的了,在山间,油是很贵重的东西。主食则是酸菜汤、烧土豆子,做法也很简单,酸菜汤是夷人离不开的东西,一年四季都用它来送饭,锅里烧开之后,加水加酸菜,再加一些烧辣椒便是了。
土豆子在炉火里炕熟了,拍掉灰,盛了一大筲箕,放在火塘边上,若是不够还有生的,随时丢到火塘里去再烤。火塘上空,吊锅里是烧滚的酸菜汤,盛一碗汤,或者把土豆泡进去吃,或者土豆沾点辣椒盐,配着吃喝,这已经算是很体面大方的一餐美食了,从夷人的做派来看,他们这里的确并不怎么缺粮食,尤其是不缺土豆,而且对辣椒的接受度也很高,这东西俨然已经成为他们饮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了。
两个啃了一个月饼子,陆续把快速面也吃完了的旅人,能够换换口味也是很好的,汉人娃子没资格在火塘边上占据位置,不过,白夷们也没亏待他,让他在走廊上自己吃,山子给他装了一兜土豆,一大海碗酸菜汤,自己吹着土豆上的灰,和毕摩一家寒暄着进食,“这个东西在山里好种吗?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吃的是苦荞面,苦荞粑粑,要是能蘸点儿山蜜,那就和过节一样了!”
他虽然没在夷寨里生活过,但好在记性强,而且毕竟是山民,新身份真让主人们深信不疑,因为这片山林中适合种水稻的地方并不多,连白米都是十分贵重的,大多人从前的主食的确是苦荞。“那也是好东西那,滋味强,但和土豆子没法比……这东西实在是好,好吃,长得又多,一垄地能养活三家人!去年,疫病和黑夷老爷们一起被赶走以后,叙州的汉人跑来教给我们种的,多亏了它,去年寨子里可没人饿死!”
“今年本来都想种它的,后来我们想,种那么多干嘛呢,吃不完了,秋后搬家也带不走啊,就这样还是种了些苦荞,汉人的使者说,苦荞茶算是药材,带下山倒是能卖钱的,土豆子在山下也不值钱,不用种太多……”
看得出,因为土豆的进入,今年夷寨的日子是很好过的,也就难怪大家都显得这般悠闲自在,对于汉人也早就没有从前的敌意了。同时,新的嗜好也在夷寨中流行了起来,那就是烟草,但这个东西山上是种不了的,因此,能抽上旱烟的人非常少,山子进寨后,看到很多农户嘴巴里都叼着的烟斗,里头其实是空空如也的,或者有时候填塞的是他们自己上山找来晒干的药草,虽然也有点烟,但效果都不如汉人们卖来的旱烟好。
因此,村子往叙州方向搬迁的愿望是很强烈的,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憧憬,甚至于,百姓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嗜好,竟比平时勤快了不少,哪怕农活比从前要少,他们也没有在家休息,而是很勤快地晒着苦荞茶、树胡子,打算去换回一些烟草来,哪怕平时舍不得抽,身子骨不舒畅的时候来一管烟,也能消乏治病,怎么都比只能强忍着要好多了。
恰好,这几天刚好有人要下山去卖货,山子、李谦之这‘一主一仆’,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去江边坐船,叙州常年是有客船在符江这里来回摆渡的,船票并不贵,倘若是夷人去投靠他们,当然更不收钱,路上还管吃管住。山子既然是回家寻亲的逃奴,在白夷们看来,他没有理由不投靠去叙州做事,第一,他的亲人们都去了那里,第二,他不去那里在哪里过活?就算夷寨接纳他的加入,到秋后他们也还是要一起去叙州的。
“到了山下,你就不能再养娃子了。”他们告诉山子,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谦之,“你的这个娃子是哑巴——他会写字吗?”
“哑巴怎么会写字呢!他有点儿——”山子比了比太阳穴,“吃得也多,还好他能听懂一点汉话,干活也还挺卖力。”
“那就行,要不然,他最好也别留了,如果他告诉叙州帮的汉人,你把他抓成了娃子,说不定叙州帮要治罪呢。”由于一个心血来潮的哑巴设定,李谦之逃出生天,而毕摩似乎还有些遗憾,“要不然,你把他留在我们这也可以,我们还能用他干上几个月的活。”
几个月之后呢,这个哑巴娃子会被如何处理?这似乎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山子表示,按李谦之的脑袋,他搞不好都不知道自己做了娃子,“反正他在哪都是干活,我就说他是我的小兄弟吧,叙州的汉老爷们,应当也发现不了什么不对。”
他们的运气不错,遇到的是一帮友好的白夷,一般不会强行向过路人索要礼物,而且,(或许这才是重点)他们也马上就要下山了,到时候他们也不被允许拥有娃子,而且,夷人们也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改变,认为如此换来生活质量的改善,也算是合理,再说,这也是天神的旨意,是他们想要夷人改变,不然,他们为什么给这座山降下疫病呢?
“如果这疫病不是人为的,而是叙州帮抓住了这个机会,那我得说,他们的手腕实在是太老辣了。”
“就算是人为的,我也得说一句,反正这套做法,是真的立竿见影,就算是知识教进来传教,效果也不会有叙州帮这么好了,改变得是真彻底——你看,就算是转变得这么好,消化得这么彻底,那点残余,也还是多吓人的,要还想着慢慢的和平演变,死的人真不会比现在这样少。”
山子忍不住对李谦之说,这个哑奴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就被留在村寨里,要迎接干几个月苦活然后被灭口的悲惨命运,而是兀自演得起劲,满心欢喜,‘阿巴阿巴’地跟在他们身后下山呢。他传递给山子一个疑惑的眼神,不过山子也不好细说,他的白夷朋友已经好奇地看过来了,“这个哑巴娃子,能听懂这么一大段话?”
“不能全部听懂。”山子换回了夷人的土话,“就是习惯了,以前两个人走山路,不和他说话和谁说?今天还忘记了,是有兄弟和我一起!哈哈哈——兄弟,你带了什么货下山卖?”
不能说夷人不残忍,但他们同时也的确是真的纯朴,白夷兄弟半点没察觉到山子在转移话题,而是咧嘴一笑,毫无戒心地解下大背篓,给他看自己带下山的货物:树胡子塞满了背篓,这是夷人最喜爱的蔬菜,同时也是叙州那里正在逐渐普及开来的珍品,树胡子泡开了,可以炒也可以拌,汉人叫做树花。
“这个东西,离开家乡的夷人没有不想念的,汉人也很爱吃,认为它对身体好。我们只要采下来晒干就好了,往年不多晒,晒了也吃不完,今年尽量多晒,晒好了就下山卖掉,换烟草回来。叙州人做生意很公道,有信誉,我们夷人也愿意和他们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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