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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余年前,书圣偕亲朋好友等四十二位当时名士,于兰亭修禊后,在兰亭清溪两旁席地而坐,将盛酒之觞置于溪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九曲溪流,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得即兴赋诗并饮酒,谓之“曲水流觞”。
在这次曲水流觞中,有十一人各成诗两篇,十五人各成诗一篇,十六人作不出诗,各罚酒三觥。书圣将所成之诗集合起来,挥毫作序,乘兴而书,写下了举世闻名的天下第一行书。
由此曲水流畅成为千古佳话,被各朝各代名士视为儒风雅俗,对此乐此不疲,一直留传至今。
自前朝大郑正明三十七年以来,天下始现乱象,至大郑简文五年为止,一场波及整个天下的战乱总共历时十年。在此十年之间,无数士子为避战乱,学佛逃禅,位于江南的大报恩寺便成了江南名士们逃禅的首选之地,诸多穿儒衫的江南名士在此摇身一变,成了披袈裟的江南高僧。
待到新朝初立,天下太平已有五十年,近十几年来江南等富庶之地又重新文风大盛,江南高僧云集的大报恩寺更是成了不少文人雅士的聚会所在,而且有两场牵动整个江南士林的盛事也选在大报恩寺举行。一场是三月初三的曲水流觞,还有一场就是五月初五的坐而论道。
前一场曲水流觞多是青年士子登场,看重诗词小道,是年轻人的舞台,长辈们只是旁观评鉴,并不亲自下场。每年都会有几个才子在这曲水流觞上以诗词一鸣惊人,从而广受追捧,名满江南,比之科举得中会元还要风光。从这点上来说,大报恩寺的曲水流觞可谓是年轻读书人的一条终南捷径。
至于后一场的坐而论道,则是着重于义理大道,年轻晚辈们只有旁观的份,因为成名已久的大儒名宿们都会悉数登场,在此展开义利之辨、王霸之辩、儒法之辩、名实之辩,这场坐而论道大概会持续三天,不过自古以来都是文无第一,所以一般不会分出胜负。
听着很风雅,不过这几年因为五石散盛行,不少名士都会在论道时服食五石散,于是就有了脱衣袒身抓虱,甚至饮酒狂言妄语的名士风范。
徐北游和张无病来到大报恩寺的时候,坐而论道已经过去两天,最为引入注目的陈朱两大学派的王霸义利之辩步入尾声,接下来是分量差上不少的儒法之辩,毕竟自从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法两家已经定下主从名分,如今再辩也不过是细枝末节。
不过徐北游和张无病这两个名士大儒眼中的“粗蛮武夫”,理所当然地对这些所谓的论道并不感兴趣,也没有附庸风雅的想法,就算没有赶上也不觉得失望。
两人站在大报恩寺的门前抬头望去,只见得寺门紧闭,几名看上去很是不俗气的知客僧人分列左右,既然曲水流觞和坐而论道乃是江南地界的两大盛事,那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加,举行盛会的这几日,大报恩寺通常是谢绝香客入寺礼佛,除了久负盛名的大儒名士,一些家世和名声都要稍差一点的士子,还要有寺中发出的请柬方可入内。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入场时间,按规矩来说就算有请柬也不能入内,除非是身份特别贵重之人,才能破例。
眼前的这几位知客僧人,迎送往来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最是擅长看人,此时正是辨别来人的身份是否足够贵重。
张无病若是肯亮明身份,无论是佛门龙王,还是朝廷病虎,都可以称得上足够贵重,不过他不想平白招惹是非,而徐北游更是不敢随意显露身份,生怕把镇魔殿的魑魅魍魉给招惹过来,所以两人想要入寺就只能用点不太光彩的手段。
大报恩寺作为佛门圣地,自然有玄妙阵法守护,好在张无病这位佛门龙王对于佛门阵法颇有研究,而且寺中阵法也未曾完全开启,徐北游跟着他七曲八折地来到一处死角,张无病伸手在墙壁上一抹,竟是凭空出现一道门户,张无病向前一步,身形瞬间消失在门户之中,徐北游也是有样学样,迈步走进门户,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待到光亮散去,已经是来到大报恩寺内。
地仙高人的手段果然玄奇。
徐北游不由打趣道:“这大报恩寺的阵法摆明了要拒敌在外,就是我师父也未必能带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可你这位佛门龙王做起来却是轻而易举,难怪总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张无病摇头苦笑,“我这次之所以能轻易离开佛门,不得不说是朝廷出了大力,如今佛门处处仰仗朝廷,所以才不敢横加阻拦,若没有朝廷,我这个掌握佛门如此多机密的龙王又岂能轻易脱身而出?如果我执意出走,恐怕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八部众的大梵天和帝释天。不过不管怎么说,终究有些对不住当年那位引我入佛门避祸的老前辈,待会儿我去寻那位前辈,你就去听听名士们坐而论道好了。”
徐北游愕然道:“坐而论道?”
张无病笑道:“就算听不懂也当见见世面,当年我随文公来过一次,那时候天下初定,还没有今日这般糜烂之相,不过也已经开始攀比排场,我记得谢公义出场时携带乐师歌妓舞女仆役浩浩荡荡百余人,美酒食盒、炉瓶三事、诸般乐器等物一应俱全,甚至还带了一整套编钟,那场面简直是堪比皇帝陛下了。当时文公只是孤身一人,还未开辩,就已经在阵势上输了太多。”
徐北游惊讶道:“谢公义?就是那个说出天下才共一石,我得一斗的江左第一谢公义?!我读过他写的山居赋,的确是才华横溢。”
张无病感慨道:“谢公义最喜欢这种名士集会,大郑年间,坐而论道还不是在大报恩寺举行,而是在江州琳琅府的圆觉寺,简文二年的圆觉寺论道,先帝结识了谢公义,也就是在谢公义和杜明师两人的鼓动策应下,先帝才决定挥军入蜀。”
张无病摇了摇头,“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先去后寺塔林。”
话音未落,张无病已经是消失不见。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琉璃塔前有一广场,足以容纳近千人,坐而论道正是在此地进行,能有资格论道者不过寥寥十余人,可是旁观者却足有八百人之多,大多数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只有少数久负盛名的硕儒名家才能登上琉璃塔。
徐北游循着人声来到此处,没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而是站在远处旁观。
此时正逢一名气度方正威严的老者开口论道,须发张扬,句句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在他开口之后,八百旁观之人竟是无一人发声,个个凝神静听,可见这老者定是极有地位身份之人。
徐北游虽有做人上人的志向,却还没到治国平天下的境界,对儒家和法家都不感兴趣,他读书只为开拓眼界,并非是穷究其理,若是大儒讲解经义,兴许他还愿意去听一听,可要是这种纯粹的口舌之争,他却是半点耐心欠奉。
就在他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听自己身旁不远处传来一个朗朗声音,“儒法之争起于诸子百家时代,不仅是尚法与尚礼之争,而且两者之争的根本在于对刑律之态度。儒家主张仁爱礼治,强调从人心上入手行有教无类之事,认为刑法虽有恫吓之用,但是治标不治本,因为人们只是口服而心难服。因而儒家认为只有通过教化,把外在之行化为内在之习,以道德替代刑法,即使没有刑法也能秩序井然,这才是所谓大同。但是法家主张严刑峻法、赏罚分明,反对人治,施行法治,其实说到底还是一个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恶的问题。”
徐北游经过这段时间的恶补也算是略通经义,能够大概听出这份论调不俗,转头望去看到了一袭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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