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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云望着蛋糕上的二十七支蜡烛,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缺少主人的生日原来是这样悲伤。桌上菜肴丰盛,蜡烛的火焰温暖明亮,可是它却照不亮一桌子人黯然的心情。今天是她小叔——周伟康的二十七岁生日,他正在一个遥远的劳改农场服刑,十年。
伟健有兄弟姐妹四个人,大姐冠凤,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中结婚,嫁给了上海知青,资本家后代,也属于黑五类成分,现定居上海。二妹亚凤,现在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她在文革的尾巴上结婚,九年牛棚住下来,未来无望,双十当嫁,于是媒妁牵线,丈夫家三代贫农,成分极好,老实本分,但经济窘困,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总是动不动就回娘家住。再有便是这小叔,周伟康,最小的弟弟,伟健曾简单地和她讲过他的事,事情很简单:一个干部家的不肖子强暴了小叔的女友,他气极之下一木棒打折了对方两根肋骨,其中一根肋骨戳进了肺部。当时正赶上三年严打,全国各地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行动,要求对扰乱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要“从重从快”严惩。所以从抓起来,到判刑,游街示众,不过二十几天,他十年的青春就被盖上流氓罪、故意伤害罪送进了监狱,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冰云不知道她对小叔是什么感情,她听到他以后,先是吃惊家里有这样一个亲人,然后悲悯这样的故事,最后她又想:十年之后,监狱会把人改造成什么样子?十年,一眼望不到头的岁月,几乎是人全部的青春啊!
小叔服刑的地方在遥远的西北,荒芜苦寒,可能因为这种种缘故,她很少能听到家里人谈起这个人、这件事,只是在年节或换季时,婆婆会准备大包的东西邮寄给他。她听说了他的事之后,就织了一件毛衣,其实她织毛衣的技术不如亚凤好,也不如亚凤快,但她还是用她所会的简单技术织了一件厚毛衣寄给了他。婆婆在给她地址的时候,带着她自己的疑惑直白地问她:你不会觉得家里有这样一个小叔子而感到嫌弃吗?她摇摇头,说她的毛衣织得不好,希望小叔不会嫌弃。后来公公和她说:别介意你妈说的话,海子的事是她的心病。那时她才知道小叔的小名叫海子,和阿健的小名叫庄子一样,都是大自然的赐予,取天赐好养活之意。她说不介意,是我的话会打折他四根肋骨!打的太轻,判的太重。引得公公上下看她,说:这话千万不要在外面说,也千万别和你妈说!
细小的蜡烛已快燃到尽头,“妈——”她轻叫一声,看婆婆漾满眼睛的泪滚下来,心里难过,却不知道再能说什么。
“唉,唉!算了,老太婆。”公公叹气:“吃吧,吃饭吧。”
老太太用手掌抹抹眼睛:“吃吧。都吃吧。”
亚凤坐在桌子另一边,不说话,也不动,怀里搂着孩子,文静地流着泪,孩子抬着手帮她擦眼泪,胆怯得忘了一个孩子对奶油蛋糕应有的贪馋。
“妈,您别难过了,”伟健坐在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只要阿康健健康康的,您就别往多了想了,不管多长的年头,总有过去的时候,是不是?”
老太太的泪水便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康二十七了……”她喃喃地,盯着将尽的蜡烛,眼泪再一次滚落下来。
“妈。”她抬手帮她擦泪,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她忽然之间想起母亲,她今年的生日,母亲也在家给她过吧?她是否也这样流着眼泪想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对孩子的思念是这样牵肠挂肚,肝肠寸断。她好像又看见她晚归时母亲站在门口的张望,她好像又闻到了她衣褶里的芬香,她忘情地搂住那个哭泣着的苍老的身体,好像搂着自己的母亲。这也是一位母亲,在日夜思念她远方的儿子。母亲思念她可能只是思念,因为知道她一切安好。可她思念的儿却身在囹圄,人生沦陷。
她心里该有多少说不出的伤与痛?多少不愿说的思与爱!她抱着那可怜的母亲,心中第一次泛起一片温柔的情意,仿佛有一片和煦的光照进她心中,焕发出一片金色的柔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但敬与爱的区别,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也许所有的媳妇都会经过漫长的心路,才能走进夫家的正堂,和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有的甚至一辈子都走不完这条心路。她们永远是一个外人,不管在儿媳妇心里,还是在婆家心里,所以才有受气的媳妇熬成婆的说法。
她进这个家快一年了,做为丈夫的父母,她照顾他们,无微不至的;她尊敬他们,无一不周的。可是只有她知道,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并没有当他们是亲人。不管她是多么周到地侍奉他们,不管她是多么认真地逗他们开心,她从来没有当他们是她的亲人。他们只是伟健的亲人,是她在现实中必须生活在一起、她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对的两位老人而矣。
她谨慎地和他们相处,善意地照顾他们,只此而已。
如果说爱,她也只是在理智上“爱”着他们,她的心仍然挂在母亲的身上。是的,她为什么要爱他们呢?她以什么做基础来爱他们呢?没有。“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句简单的话毫无伪饰地道出了人类情感世界中最原始的真理。她不恨他们,因为无缘无故;但也不爱他们,也因为无缘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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