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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湘云一众人回至贾府,已是午时一刻。到了潇湘馆,紫鹃忙迎上来说“老太太已派人来催了。”于是黛玉让香菱随紫鹃在潇湘馆用饭,自己连忙携了湘云往贾母处去。
一时用毕了午饭,众人陪着贾母谈笑了片刻,见老太太神色稍显倦怠,便各自告了退也回去休憩,黛玉姊妹几个便一同回园。路上,湘云和宝玉走在前头,不时交头接耳,不知在嘀嘀咕咕谈些什么事情;探春故意拉着黛玉走在最后,悄悄问道:“林姐姐,上午你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找你总不在。”黛玉道:“我和云妹妹出去了一趟,此时不便细说,改日再同你讲明。”探春点点头,其意本也不在此,便也不以为意,而是又说起另一件事来:“今日我有个想法儿,想听听你的意思。”黛玉见她眼波荡漾,似乎极有兴致,便忙让她说来。
探春不说反问道:“林姐姐,年前赖大家请我们去吃酒,你瞧着他家的花园子比我们家的如何?”黛玉一听,便意会出来她是想整顿改革一番了。这赖大,为贾琏乳母赖嬷嬷之子,是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来的家生子儿。因为赖嬷嬷年高服侍过贾府的老主子,又得到贾母的赏脸,他才做了荣府大总管,主管诸多大小事务,深得贾府上层信任。此人少言寡语,却十分精明,虽是奴仆,却有一个十分齐整宽阔的大花园,其中泉石林立,楼阁亭轩很是精雕细琢。又花了银子为儿子捐了一个知县的官儿,故年前赖大家的便来请贾母等人去她家花园子玩乐一天。那日贾母、王夫人、宝玉并众姑娘们等人都赏脸去了,赖大家的挣足了面子,此后在众婆子媳妇间声气儿也更旺了。
黛玉说道:“虽不及大观园一半儿大,却也是景色宜人的。”探春道:“姐姐不知道,那日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她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黛玉笑道:“三妹妹也想效仿他们?”探春道:“有何不可?我想着,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如此一来,也不暴殄天物,又又银子入账,岂不两全其美?”
因探春说得兴起,声音不觉增大了许多,宝钗在前面听见,便停步回头笑道:“你这两个闺阁千金,也来谈起经济之道来了?”黛玉道:“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记得经济之道,方是持家之本也。”李纨也在前头听了笑道:“有什么经济的学问,我也听听。”
探春见大家都留神在听,便提议不妨一同去秋爽斋商议。湘云和宝玉正谈得兴头,再者两人也无意留心这些管家之道,众人便兵分两路,各自去了。
这里四人一径来到秋爽斋,探春让众位落了座,李纨先问道:“三姑娘又有了什么点子?”探春便将方才与黛玉所说之话重述了一遍,见众人点头,又道:“我想着,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她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她们交租纳税,只问她们一年可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宝钗正在看壁上的字画,听得此说,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也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她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若是往日,黛玉定然也会加入,一同论证一番。因如今心里装着香菱的事,故有些儿心不在焉,独在一旁出神,并不插话。余者三人却是越谈越兴起,皆说得眉开眼展,兴致勃勃。
不得不承认,探春凭借自己对当时正处于萌芽状态的市场经济的敏感,富有创意地推出了一个全新的改革举措:采用公开竞标的方式,把大观园分包给园中的老妈妈们。这样一来,一个消费性的大观园就被改造成了一个生产性的种植园,捉襟见肘的贾府经济也因此找到了一个新的生长点。
从探春处出来,李纨因往王夫人处去了,便剩黛玉和宝钗一路同行。宝钗说道:“我看妹妹好似有些心神不宁的,方才也极少说话。”黛玉朝她笑了笑道:“有宝姐姐这样一位军师在此,我何须多言什么?”宝钗笑道:“我关心你,你反取笑起我来了。百家宗师,千古武圣姜子牙,智士能臣,千古奇人范蠡,方堪称军师,我一个小女子,算什么军师。”
黛玉笑道:“宝姐姐不必过谦了,有道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宝姐姐的克己复礼才德兼备谁人不知?”说着话锋一转,笑道:“我看那香菱跟着姐姐,也算是有福的了。”宝钗闻言笑道:“看妹妹这话说的,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何来跟着我一说?只是妈妈让她暂进来陪我做个伴儿罢了。”黛玉就势问道:“看姐姐和她也是亲厚的,姐姐可知晓她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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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神色一凛,随即说道:“我怎知她的身世?妹妹为何有此一问?”黛玉笑道:“姐姐莫要多心,我并无他意。只是看她很是可怜,小时的事情通通不记得了,也不知来自何处,身世如何。”宝钗方笑道:“妹妹心地良善,自然总为人忧虑。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轮回自有因果报应。无论此生如何不济,也已是上天注定。”黛玉见她这样说,知道再问也是徒劳,便转而言谈了几句别的,一径行至岔路,便分道扬镳了。
黛玉本想回潇湘馆,却只觉一阵心烦,许多事,许多念头,如同一团乱麻一般牵扯不清。忽而想到有一阵子未见凤姐,便又折了回去,朝凤姐院内去了。
贾琏与凤姐等皆已搬回至贾赦院里,跟荣府挨在一起,与宁府有一巷之隔。黛玉进了一个黑油大门,径直绕到后面一个小隔院里。院内有五六棵桃树,此时正是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风吹过时,只见那乱红如雨,纷纷扬扬洒落下来,一地桃花。
院内静悄悄的,小红正在院里扫着落花,一见黛玉进来,忙放下花帚,笑着迎上去,道:“林姑娘来了。”黛玉笑道:“怎的你倒做起这个来了?”小红笑道:“闲来无事,便扫一扫。”黛玉笑道:“你也是个闲不住的。”小红笑笑,悄悄说道:“自二奶奶搬回来以后,气色愈来愈好,身子骨儿倒比从前壮实了些儿,我看着奶奶如今倒是极安逸舒心的。我们这些做丫头的也跟着清闲了许多呢。”
黛玉道:“这就极好。虽说二奶奶不再管那府的事,究竟这院里的事也不少,只如今她为了安胎并未插手,待得以后,你自然还能跟着学些道理。”小红点头道:“我知道姑娘之意。姑娘放心,我既跟着二奶奶,定是实心实意伺候着,且二奶奶那样一个精干人儿,就算不管家事,平日言谈间,我也可以学到许多眉高眼低。”说罢又笑道:“只顾和姑娘说话,竟忘了通报了,姑娘请先等会子。”黛玉笑道:“不必,我自己进去吧。”
黛玉掀开帘子进去,平儿正在泡茶,一见黛玉,忙笑道:“林姑娘来了,奶奶在里屋呢。”黛玉便朝她笑了笑,又进了里屋,见凤姐正坐在床上做针线。无意一抬眼,刚巧看见黛玉进来,便笑道:“妹妹今日才想着来看我,莫不是我搬了家便记不得我这嫂子了?”
黛玉走到她床沿坐下,笑道:“嫂子莫怪。因前些时日云妹妹病着,故无暇过来瞧嫂子。我可是时时刻刻不忘嫂子的,瞧我今儿不是来了?”凤姐笑道:“瞧你这样儿,就是想怪也怪不起来。云妹妹可大好了?”
黛玉笑道:“已好了,又是活蹦乱跳,聒噪至极,此刻又跑到别处顽去了。”凤姐笑道:“你们姐妹两个感情倒好。”黛玉瞧见凤姐手里是绣着一个小娃儿的肚兜,百蝶穿花的图案,掐金五色线绣,十分精致绚丽,便笑问道:“嫂子是给肚里的小娃娃作的?绣得真是好看。”
凤姐一听得提起肚里的孩儿,脸上霎时泛起一层柔柔的母性的光辉,少了几分精干与爽辣,多了几分婉约与柔和。凤姐含笑道:“可不是。趁着如今身子还轻快,便多做一些儿。”黛玉笑道:“究竟也不用嫂子亲力亲为,整日这样低头绣着未免太劳神了,平儿针线也是极好的,何不让她绣?”
平儿已从外面掀开帘子端了两杯茶走了进来,笑道:“奶奶嫌我手粗笨,定要自己亲自来绣。”凤姐似笑非笑啐了她一口,道:“平儿你这小蹄子,胡说什么,我几时嫌你粗笨了?妹妹听了,还以为我对你多刻薄似的。”
平儿将茶水递到她手里,笑道:“奶奶先喝口茶,歇息一会子再骂人不迟。这茶是二爷从外头买来的普洱,极是舒心养胃的,奶奶快趁热喝了罢。”凤姐瞥了她一眼,终究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接过茶,道:“你这丫头,林妹妹是客,你不给她敬茶,反先给我,往日学的规矩全忘了不成?”
黛玉笑道:“嫂子不必对我也这样客气,平儿就是和我亲近,故一时不妨头也是有的,究竟也无须在意这许多。”平儿笑道:“姑娘是最体谅人的了。我方才被奶奶一骂,便一时忘了分寸了,只知忙着浇熄奶奶的怒火儿,竟疏忽了姑娘,还好姑娘大度不恼人。”凤姐便又笑骂道:“听你这意思,倒是我不该骂了你了。”平儿笑道:“不消说奶奶骂我,便是打我又有何碍?我只担心奶奶的肚子,别因我动了气,伤到了,我才真是该死了。奶奶快喝了这心平气和茶罢。”凤姐笑道:“你何时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了,嘴儿上跟抹了蜜似的。”
黛玉说道:“平儿是个好的,在你身边让你顺了多少心。嫂子也该听听她的,她都是为你好。你是有身子的人,不可劳累过多。”平儿忙说道:“是了,姑娘快劝劝,你的话她还听些儿。本来想着,奶奶不管家了,定是得闲安心将养,谁知奶奶竟闲不住,没过几日,便受不了这安逸日子,找也要找些事儿来作,每日也不知好生安歇。这不,这阵子又做了好些小娃儿的衣裳,还总嫌不够。”凤姐瞪了平儿一眼,笑道:“敢情你是和妹妹告状来了?这吃饱就睡的日子,谁过得惯?竟成猪了。”说得黛玉平儿皆笑起来。
凤姐又因听见管家二字,便问黛玉道:“如今是大嫂子和三妹妹管家事,妹妹两个帮衬,可忙得过来?”黛玉说道:“如今我才知管家不易。我们四个人尚且忙得人仰马翻,还有许多未明白的,嫂子那时候如何撑得住?竟是铁打的身子似的。”凤姐叹道:“也不过是尽力而为,硬撑着罢了。你们如今只因年少,未经事。一个个都是有学问的,日子久了,自然管得比我还妥当得多。”
黛玉说道:“学问并不能作经验之谈,且我们又有什么学问,不过是时而对对诗词顽一顽罢了。”又道:“如今三妹妹倒是想整顿一番,嫂子看这主意如何?”说着,便将探春之提议告知了凤姐。
凤姐听黛玉说一则,便点一回头,待她说完,便笑道:“三姑娘真是个敢想敢作的。”黛玉见凤姐只说了这一句话,知其必有深意,便问道:“嫂子是否觉着这主意不甚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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