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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沉默不言,不点头,也不摇头。
“为什么?!”我怒不可遏,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齐的衣领。他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其实我和他一样高,不知为什么,我却生出这种错觉。
“我这几天调查清楚了,张远,就是尤志的雇主,是你遭遇的那几场意外的策划人。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很公平。”
“你可以把证据给我,我去报警,让法律制裁他!你无权为我做决定。”
“但你别忘了,他也是我害我瘫痪几十年的仇人。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我怔住了,双手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些,齐觉察到了,说:“我的世界,张远在五年后去世了,时间磨灭了一切线索、证据,我没能找出真相。但你知道吗,那几十年,我躺在病床上、轮椅上,几乎每一秒都盼望找到凶手、食肉寝皮。如今,我找到了,尽管只是平行世界,但你觉得,我能原谅他吗?”
“那你也……”我很快闭了嘴,我是个极度厌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别人的人,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说,“你确定,是他要杀我?我只是曝光他强制员工捐款,这算不上深仇大恨吧?”
“没错,这件事并不重要,但张远担心,那篇报道会成为一个导火索——这么说吧,张远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其实坏事做尽:漏税、阴阳合同、违规竞标,甚至灌醉女下属,强行发生性关系。但这个人很有‘能量’,之前有记者曝光过他,但最后都石沉大海,你是第一个将曝光新闻发出来的记者。这件事本身或许不重要,但苗头很危险。”
“苗头?”
“是的,那篇新闻,让很多之前忍气吞声的员工、合作伙伴,意识到张远并非无所不能。我了解到,那个被他强奸的女员工,一度想联系你,请你曝光他,后来张远花了两百万才摆平。”
我深吸了一口气,齐说得很有道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会同意我这么做吗?”齐冷冷地说,“最后,我没有杀他,他是意外坠楼,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吧。”
“怎么可能?”
“等公安通报吧,放心,就算最后被定性成案件你也是绝对安全的。今天下午,你在公安局参加新闻发布会,晚上则和几位公安局局长、处长一起吃饭,还有比这更好的不在场证明吗?同卵双生子杀人,电影里最经典的完美犯罪,不是吗?过了今晚,我这个‘同卵双生子’就会从世界上消失,永远不再出现。”
我无法反驳。
“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是没关系,未来一段时间,关于这个人的丑闻会接二连三地被曝光出来。而且,如果他活着,等风头过去,一定会继续报复你——他是个有能力制造‘意外身亡’的人,你明白。”
齐转身走进厨房,倒了两杯茶,我瘫软在沙发上。我依旧愤怒、不甘、惶恐,但更加无力、疲惫。齐的每一句话,都准确击中了我的内心弱点,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很烫,尝不出味道。
“好了,再过两小时,我就要走了,聊点别的吧。”齐的目光很悠远,他与我聊了很多,包括语冰,包括父母、包括他“过去”的历史,也就是我原本的“未来”:“残疾之后,我消沉、绝望了四年,这才重新振作起来。你想一想,一个高位截瘫,生活无法自理的调查记者,依旧执笔疾书——不对,是用语音输入软件,写下许多针砭时弊、拷问社会的稿件。我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采访社会新闻,尤其是采访边缘人群,许多不愿意敞开心扉的被采访者,却愿意跟我说实话,我知道这是因为同情,准确一点说,是共情,往往只有可怜人能理解可怜人……”
齐的追忆很琐碎、真挚,打动了我,把心头的阴影驱散了大半。两小时后,他已讲到了六十年后的未来——对他而言,四十年前的历史。“后四十年的事,我们去未来说吧。”23:50,齐站起身,走向一扇锁着的木门,掏出钥匙,打开,这是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空房间,窗帘很厚,不留一点缝隙,在内侧墙边,一块巨大的白布,将一个规整的长方体盖得严严实实。
我自然知道那白布下面盖着什么。
“我要回未来了,你看一遍过程,到时候,照样做一遍就行。”齐打开灯,这灯非常亮,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齐掀开白布,露出下面的黑色石墨“棺材”,吱嘎,伴着榫卯的摩擦声,顶盖被推开了。齐小心翼翼地将顶盖整个卸下来,靠“棺材”外侧放好,然后打开手电筒,认真检查了一遍内部:“出发前要检查一遍,确定信标内部没有杂物,尤其是苍蝇、蟑螂。”
我点点头。
齐伸手,解开衬衣的扣子,一件件脱掉衣服,我想转过头,避免尴尬,却被他叫住了:“你认真看,别不好意思。”
我只能继续看,齐脱得赤条条的,双臂发力,把刚刚卸下的石墨顶盖盖了回去——不过只盖上了一半,留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口子,他看了我一眼,从口子里跨进“棺材”,坐下,说:“下面,我要躺下来,然后从里面把顶盖扣好。石墨的材质很光滑,这有点难度,所以前几天,我给信标做了一点改装,在顶盖内侧做了两块手掌大小的防滑区域,你一摸就能感觉到。”
“自己给自己盖棺材盖儿,挺有意思。”我说。
“是的,有一点要特别注意,一定要确保顶盖和下面的信标主体严密贴合,不留一点缝隙,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要设计榫卯。”齐说,“这房间的灯是我特制的,特别亮,如果顶盖完全盖好了,信标里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凡有一点亮光,那就说明没盖好。”
我点点头,下意识地问:“万一没盖好会怎样?”
齐脸色微微一变,说:“好一点的结果,是安全自检失败,跃迁取消,损失一点能量,价值几百万美元吧,如果运气不好,会出安全事故。”
安全事故,这四个字刺激得我后背一凉,我说:“到时候,我一定会认真检查的。”
“那就好,其他的问题,我们未来聊。”齐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23:57,“我要走了。”
齐端坐在漆黑的“棺材”里,只露出脑袋和肩膀,他的脸色依旧平静,但赤裸的肩头微微颤抖,他是在怀念这个世界吗?也许吧。他仰视我,我俯视他,我忽然有些舍不得他走,是的,他只降临了短短两周,却带来了神迹。他给了我太多,却索取甚少——他似乎瞒了我一些事,做了一些令我生气、难以接受的事,但就客观理性而论,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齐。”我哽咽着说。
“楚,这不是生离死别,不久后,你要来我的世界帮我。”
“我会的。”
“我们,未来见。”
“未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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