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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夫人睡不着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五条律子小的时候。幼小的身体被颜色鲜丽的衣裳包裹着,看起来像一个精工细琢的人偶,露出一张小巧稚嫩的脸,面颊像两团桃粉色的云。被佣人抱在怀里时,那双尚且一无所知的亮盈盈的眼睛会四处张望,看见五条夫人出现在走廊尽头,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兴奋地朝她张开双手。
她的记忆仿佛已经定格在了这段时间,目光一直往返于五条律子出生后的那四五年,逐渐忘记,之后她们的生活如何分崩离析。
那几年说实话,五条夫人的日子并不是特别好过,生五条律子时难产,身体亏损严重,医生断言她很难再有孕,一生大概率只能拥有这一个孩子。她的丈夫对这个新出生的孩子——一个咒力微弱的女婴颇为不满,在实力为尊的咒术届,这样一个毫无前途的孩子会让他们过得很压抑。
刚出生的五条律子身边没有能够贴身照顾的佣人,是五条夫人一手带大了她,养育到她稚气未脱的五官慢慢长开,她们的生活开始“好转”。因为五条夫人的丈夫,五条律子的父亲,这位极善持家,精打细算的大家长发现了五条律子昂贵的潜质。他开始重视自己一直忽略的女儿——这笔未来会价值不菲的婚姻资源,花费大力气筹划这一本万利的买卖。
在五条家有个漂亮的脸蛋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实力不济,空有美貌,那就是等待被掠夺的猎物。五条夫人有心掩瞒,到底也没能瞒住太久。
生活突然出现一堵由五条家搭建起来分隔她和自己孩子的高墙,她再没能像以前一样将五条律子抱在怀里哄着睡觉。而这个不久前还在她怀里撒娇的孩子,一眨眼就被教导得无比乖巧,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房门前,睁着她那双依旧懵懂的圆眼睛,脆生生地喊她,“母亲。”
五条律子是个很有天分的学生,她的教习老师这么夸她。
她足够聪明也足够懂事,在所有潜移默化的教育课程里,她在知足这一门课上拿到过最优等的成绩,在乖顺这一门课上从没有过任何劣迹,在装聋作哑这门课上更是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不听不看不问。但随着她长大,总有一些事情,不是她够聪明就能学明白的。
她曾经偷偷摸摸跑到五条夫人身边,问过的一个问题,“什么是丈夫?”
五条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因为禅院家给的价格足够漂亮,正打算将尚且不足五岁的女儿定给禅院家的禅院甚一。五条律子在无知的年纪接触到外界传达给她的纷杂信息,急匆匆地被告知了她未来十几年的结局,就算她的头脑再如何好用,她也无法处理这种不在她认知范围的问题。
五条夫人自知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发表意见的权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五条律子,如何作为一个女人,在御三家里顺利的活下去。
她说:“丈夫就是男人,可以是任何男人。”
“任何男人?”
“任何给予你生活的男人,你不需要了解他是什么人,不需要在意他什么身份,更不需要爱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忍耐他。”
她茫然地说:“我不明白。”
“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五条夫人摸了摸她的脸颊,慈爱地说,“只要记着这句话,你总会明白的。”爱在御三家的人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和最容易受到损失的财产。所以五条夫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赌在了五条律子身上,不求盈利,只求她这一生过得毫无起伏,毫无意义。
别的再多的,求也求不来,记也记不住。
在这之后没几年,一个五条夫人从没求过的孩子来了,从怀上到生育,她几乎没有任何的感觉,肚子一天天像气球一样撑起来,再飞快地泄气,她的体内没有任何存在和离开的感觉。仿佛这个孩子注定要活下来,而她的子宫只不过是这个注定里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因素,有她没她都不重要。
她看着自己生下了一个六眼,以失去一个孩子为代价。从此之后,再也没办法把每件事都记得清楚。六眼在她身体里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洞,她的躯壳因此被蛀蚀,在失去一个孩子的同时,她的一部分自己也正慢慢地从这个被打开的空洞里,从破损的身体里离去。
她没什么精力再像带大五条律子一样带五条悟,也不需要。所以她一点也不意外自己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翻身,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什么时候学会走路,总有人记得比她清楚。她有丰富的做母亲的经验,知道如何面对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表现出一个母亲应有的爱意,只要她和五条悟的这一层不怎么牢固的母子关系始终存在着,那么几乎没有人能发现她的伪装。
除了五条律子。
五条夫人怀孕的那一刻,五条律子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对生命的好奇令她关注这个孩子,而在五条家无处不在需要防备的,需要警惕的,需要回避的审视打量则令她对这个全新的,单纯的生命感到欣喜。五条夫人知道,一个年幼的女孩没办法长期维持着她这样麻木又坦然的漠然,总会对什么产生兴趣,总会想要找个地方宣泄这个年纪产生的多余到无处安放的情感。
她认为,这样的情感留给自己的兄弟姐妹总好过留给外面的男人,于是她并没有阻止。以至于多年之后她偶尔梦见曾经属于自己的孩子时,经常性的想,如果当初自己阻止了,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这世上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经不起比较,包括爱,看过真的,饱满充分的,就受不了假的,缺斤少两的。
五条律子小时候有很多为什么要问,后来学会了不管不问,这些问题才有所收敛。只是涉及五条悟,她很多被教育过的“好习惯”都不太管用。
她问过五条夫人,委婉地,“为什么母亲不抱一抱悟?”她看见五条夫人面对刚学会走路的五条悟,毫不犹豫地后退到了佣人身后,直到五条悟被佣人抱起来,五条夫人才满脸笑意地上前看着。
她很单纯,根本不明白一个六眼对于家族,对于他们的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能理解自己的母亲的态度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能够肤浅的理解成,关系不好。
五条夫人从未告诉过五条律子实话,在她眼里,那是五条悟,而不是她的孩子,又或者说,五条悟不只是她的孩子。他会拥有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他的世界浩瀚如海,她的爱给他也不过是石沉大海。
她一直在找各种借口——足以敷衍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的借口。
借口多了,五条律子也有眼力地不再追问,只是花费在五条悟身上的精力和注意力越来越多,仿佛是为了将五条夫人的那一份也一起补上。
看着五条律子这样不设防的天真姿态,五条夫人一直有预感会出事,然而即使她再如何小心防范,谨慎教育,也没想到,事态走向会如此偏离预想。
六眼已经夺走了她一个孩子,现在她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夺走了另一个。
她本应该愤怒,然而因为长时间地扮演着一个虚情假意的母亲,她早就忘记了属于自己的情绪该如何表露,不得不对眼下女儿的境遇视而不见。
五条律子被五条悟以病重的借口困在房内的那几天,五条夫人的身体彻底被蛀空,六眼留下的空洞将她的灵魂蚕食得一干二净。即使有所痛苦,那也只是她空洞的身体所产生的余震,杀不了人,要不了命。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五条律子。
坐在车上时,五条夫人已经反反复复地思索了许久,下车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开口时应该第一句说什么,是否应该落泪,是否应该安慰。时间过去了太长太长,长到这些事情做起来,她感到十分的生疏,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做到把每一点细节都考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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