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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茶庄危机（第1页）

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郑德昌带着郑德润、郑德轩押运了三百担紫阳茶送到了兰州。返回紫阳时，已经是盛夏，天气炎热。郑德昌本打算将已经制作好的一百五十担红茶和一百担白茶再次运至兰州，却接到常季清从西安发回的书信，说他做主在南关正街盘了一间茶铺，准备设立天汉茶庄分号，还说大清太后慈禧移驾到了西安。

茶商会长银鸿坤也得到了慈禧一行从风陵渡过黄河、入潼关，到达西安城的确切消息，这让他心里也起了波澜。慈禧老佛爷带着没有权力的光绪皇帝住在陕西巡抚衙门，用度肯定紧张，捐款摊派很快就会席卷而来，银鸿坤心里不免阵阵担忧。

得到确切消息的郑德昌迅速梳理了下思路，觉得季清在西安开设天汉茶庄分号恰逢其时。他联想到大批朝廷官员齐聚西安，一切用度会猛增，各地资源半年内不可能马上运到，那么作为生活必需品的茶叶自然会紧缺，陕西除了泾阳的茯砖茶，就只有陕南的紫阳茶了。朝廷的危机，对德昌来说却是一次商机。于是他决定和常管家合计下一步的打算。

在书房里，雨荷泡好茶给众人递上，德昌让她也留下。德昌把季清带回的信息和了解到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初步想法一起说了出来，让大家议议。雨荷问道：“是不是又要给朝廷捐输了？”常延年说：“我也听到其他茶商都在议论帝后西狩这事。堂堂大清国，自鸦片战争以来屡次受西方列强羞辱，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这次竟然把京城都丢了，这样的朝廷也值得咱们捐输？”

郑德昌没想到师父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也无法反驳，就说：“朝廷再无能，也代表着国家。如果朝廷没了，国家也就没了。我想近日亲自到西安，把原本要送往兰州的晒青茶以及白茶各五十担转运到西安。你们在家要提前加大各类茶叶的收购量，我预计西安的茶叶需求量今年会翻番。”雨荷担心地问：“那你准备带谁去？”德昌说：“我觉得德润反应灵醒，做事沉稳，办法点子多，正好带去历练历练。茶坊上的事，就让德轩帮常管家吧。能够收到的夏茶和秋茶，全部收来加工。能收到的毛茶，也要尽数收来，尽快加工打包，以备调运。”常管家说：“这样也好，德轩对制茶兴趣浓厚，做事认真细致，让他在茶坊监督制茶，我也放心。”雨荷提醒道：“听说慈禧太后善用权谋，为人处世异于常人。对于这个在皇宫中养尊处优、独断专行的人，我们平头百姓还是远离的好。”德昌忧心道：“你想远离就能远离了？一帮朝廷大员来西安后，谁都难独善其身。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我猜想，陕西巡抚衙门肯定会增发茶票，办差的知府县衙定会摊派给我们这些茶商。”常管家说：“东家说得对，我看要早做筹划。在京城时，太后过惯了奢靡日子，此次匆忙出逃，一定是穷得叮当响。”德昌分析说：“慈禧要想收拾烂摊子，肯定需要银子。但银子我们送不起，只能另想办法！运茶到西安这件事，大家只做不说。对了，师傅，你给我准备一千两银票，我估计季清那边会有急用。”

果然，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到达西安后，除了先期抵达的八十位臣工外，整个朝廷的大员也陆续齐聚西安古城，上上下下万余人的吃喝开支压得巡抚衙门喘不过气来。陕商又要为朝廷承担粮饷的消息，迅速传到了紫阳茶商会馆。会长银鸿坤不敢马虎，认为眼下天子就在秦岭北山脚下，稍有差池，自己脑壳就得搬家，于是决定召开会议讨论。

茶商会馆里没有任何人说话，气氛显得沉闷，让银鸿坤和贾学正感到窒息。贾学正首先开口道：“天汉茶庄郑老板咋不来，是想对抗朝廷捐输吗？”常延年忙站起来解释说：“我们东家十天前就出门到汉中送茶去了。

他走时，叮嘱我说，一切听从银会长的安排。”银鸿坤说：“德昌走时给我招呼过，哪想这捐输来得突然，大家说说咋办嘛。”谢成才又麻起胆子牢骚道：“我们在朝廷历次摊派中啥时候掉过链子？可朝廷给了啥好处？吃肉时，全富了山西商人；落难时，就逃到西安，还让我们这些小商户出资帮困。你们说这都是些啥事嘛！”突然有人劝道：“谢老板，莫谈国事，免得祸从口出。”常管家觉得大家心中都有怨气，就劝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紫阳茶商自古以来就有家国一体的传统，朝廷有难，尽力相帮吧！”银鸿坤说：“谢老板，怨气归怨气，就发在会馆里，出了门烟消云散，不许再提说。一切按照县衙的办，各扫门前雪吧。”

郑德昌押运着一百担茶找到常季清，看了茶铺位置和周边环境，觉得茶铺选址不错，处于繁华地段，商铺林立，人流量大，热闹异常，当即决定制作天汉茶庄匾牌悬于门额。一切安置妥当后，他才询问季清咋想起盘一个茶铺的事。季清就把自己离开天汉茶庄到陕北榆林、延安，关中泾阳、耀县、富平等地了解的茶市情况说了一遍。为了不给东家惹麻烦，谋条生路，他就决定在西安南关正街开间茶铺。开张后卖的主要是茯茶，可顾客听说老板是紫阳人，顺便打听紫阳叶子的不少，季清觉得他们对紫阳茶需求量很大，就有了开设天汉茶庄经营紫阳茶的想法。

郑德昌微笑着说：“原本我也有这个计划，只是觉得关中有茯茶，担心竞争不过，想把西路稳固好，打通了东路，再来思考拓展北路的事，想不到反而先开通了北路市场。”季清遗憾地说：“就是铺面小了。现在太后到了西安，房租翻倍，铺面不好找。”德昌欣慰道：“有了这个铺面就不错了，只是眼下你还得辛苦，房租再贵，我们也得租个库房，不然往后大批茶担来了咋办？”季清表示立马去办。德昌又掏出一千两银票递给季清说：“我知道你银子早用光了，这一千两就交给你，按你的设想大胆干！”

年过六旬的慈禧昔日在紫禁城养尊处优惯了，喝茶成癖，对茶又极讲究，一天三碗茶——早膳后的浓茶、午睡后的淡茶、临睡前的清茶绝不能少，尤其是清茶必须清淡，通常只喝几口就歇息。御茶房找遍了西安城所有老茶庄，都是红茶和茯砖茶，这让御茶房上下几位臣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同随太后西狩到西安的赖清键是随行出京的八十位臣工之一，是紫阳七元河人氏，光绪九年（1883）中进士，授工部主事，掌管京营军需。他与御茶房一位尚茶正一路随扈出城时结为患难好友，听说了尚茶正的苦恼，想到自己年轻时在紫阳东来书院喝过的郑家天汉茶庄的白茶正是清茶，便向尚茶正推荐了。尚茶正一听，觉得这茶应该在西安城有茶庄售卖，便立刻派出大批臣工全城寻找，最后找到了南关正街的天汉茶庄。尚茶正试尝了玉叶迎春之后，认为其正是符合慈禧口味的清茶，便将郑德昌刚运抵西安的十担最好的红茶、白茶和仅存的五斤玉叶迎春全部征走了。

劳累了一天的慈禧太后临睡前，李莲英亲自给她奉上一小碗汤色浅黄明亮、香气清新的热茶。慈禧接过冒着热气、荷香扑鼻的茶，喝了一口，觉得这茶滋味醇和、爽口清雅，好像从未品尝过的人间美味，便感叹道：“小李子，在西安能喝上一碗这样的荷香茶，真是难得啊！多亏了端方的这份孝心。”李莲英尖着嗓音说：“老佛爷，您误会了，刚才喝的茶，是随扈出城员外郎赖清键让御茶房从南关正街紫阳天汉茶庄选来的白茶。陕西代理巡抚端方正在为运输粮饷发愁，哪还顾得上您老人家的喝茶呀！”

听说是紫阳天汉茶庄的白茶，慈禧太后一下子想起道光先帝赞美此茶的事，问道：“你说的这白茶，是先帝爷曾经说的玉叶迎春？”李莲英说：“正是。这白茶素有‘一年为茶，三年为药，七年为宝’之誉。”慈禧责怪道：“这么好的茶，我只听说却不曾喝过，倒是一件憾事，好在今日喝了，别有一番味道！”李莲英自责道：“是奴才的错，请老佛爷饶恕。”慈禧说：“这不怨你，京城有那么多的好茶，哪个又记得这个白茶？以后晚茶就改喝这白茶吧！”李莲英说：“我去传话巡抚衙门和御茶房，去天汉茶庄采办七年以上的玉叶迎春！”慈禧默许后，李莲英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清早，南关正街的天汉茶庄刚卸掉铺板准备开张，就见巡抚衙门的差役带着几天前来采办茶叶的官吏说：“请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话。”常季清和郑德昌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洗，就忙跑出来询问道：“这位官爷，有啥吩咐？”差役头问道：“谁是掌柜的？”常季清和郑德昌彼此对望一眼，不知所措。德昌说：“在下就是。”差役头说：“那好，奉太后懿旨，天汉茶庄的白茶，即刻起运到巡抚衙门。另从茶庄采办七年以上的玉叶迎春白茶十斤，上等红茶、白茶各一百担，回紫阳县衙署领取信票后，一月内务必交结。”德昌还没有缓过神来，差役们就离开了。冷静了片刻，德昌突然说：“季清，这是福还是祸啊？”季清和郑德润也一脸茫然。

进了茶铺，郑德润说：“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

郑德昌心想朝廷无能，西方列强把大清当作了砧板上的肥肉，任意宰割，国家已是千疮百孔，百业凋零，民不聊生。当下，八国联军已攻陷京城，大肆劫掠，不知道又要损失多少白银。慈禧逃到西安，还想着奢侈享乐，大清怕是真没希望了。这个节骨眼上，刚运来的一百担茶，朝廷差役写了一纸文书就征调走了，而且还要七年以上的十斤白茶，要是朝廷不给银子，且不说三百担茶的损失，就是这七年白茶，茶庄又从哪儿去弄啊？

急匆匆回到紫阳的郑德昌刚落座，管家就禀告说：“朱县令又来了。”

话音刚落，朱县令就带着税使进门恭喜道：“恭喜郑老板，全城都竖着耳朵听你茶庄的喜讯！老佛爷钦点的贡茶，让茶庄门楣生辉，我要让商会组织火狮子给你庆贺！”德昌暂时放下忧虑，客气道：“朱大人，同喜同喜！

咱们天汉茶庄能让老佛爷钦点白茶，全仰仗朱大人的提携！”朱县令说：“天汉茶庄的白茶再次钦点为御茶，既是郑家的荣耀，也是县衙的荣耀。

道喜的同时，还得让你多担待。巡抚衙门奉太后懿旨，指明要你天汉茶庄采办官茶二百担和十斤七年以上的玉叶迎春。”苟税使也拍着马屁说：“得到了老佛爷的青睐，天汉茶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

德昌克制着不满情绪询问道：“发啥狗屁财哦，能不亏本就不错了。朱大人，订金带了吗？”朱县令说：“这个时候，还想这好事？特殊时期先奉旨办差保命吧！”德昌无奈地诉苦道：“过去要的贡茶，可是先给钱，后制作，现在没银子，我用啥去收茶？两百担茶，我得垫多少？何况这七年的玉叶迎春我从哪儿弄？”朱县令爱莫能助地叹息一声，说：“银子虽没有，可明年的茶票，翻倍给你定额，作为你办差的回报。”然后放下信票，在税使的陪伴下离开了。

郑德昌拿起用构皮纸印制，有浅蓝色边框和紫阳县衙大印的信票找到常管家说：“师傅，朝廷每次战败，都向商家摊派，他们以为商人的钱来得容易，完全不体谅为商的苦楚。”常管家说：“那你每次还积极义捐？”

德昌苦笑道：“碰上这样的朝廷，你能有啥办法？咱还不是希望国泰民安，能有生意做嘛。总不能因为破费钱财，就丢了茶商大义。再说，明年给茶庄能增加一倍的茶票，从长远计，还是笔划算的买卖。”常管家问：“运去的一百担茶也是肉包子打狗了？”德昌无奈道：“这事想开了，就算破财免灾吧。师傅，我烦恼的是这七年的玉叶迎春咋弄。”常管家提醒道：“还是去请老夫人给出出主意吧！”

郑德昌本想抓住拓展北方茶路的先机，反而演变成了茶庄危机。危机四伏时刻，由县衙牵头、茶商会馆组织起舞狮队沿着河街宣传庆贺。火狮子表演，当地叫烧狮子。相传火狮是天上神灵，能满足人们吉祥如意、辟邪降魔的美好愿望。为了祭祀这个神灵，每当夜间，先民们就点燃烟花爆竹来迎接它。因此舞狮前，班首要念经，舞者也要沐浴祈祷。火狮出行前，官府、商会、各家各户要下帖请火狮子上门表演。夜幕降临，火狮子伴着欢快锣鼓点在无数竹筒烟花的喷射下跃然而起，来回不停地摇头摆尾，翻、滚、跑、跳，舞得可谓神采飞扬、激情四射。如春节时火狮子舞到主人门前，先拜祖先，进堂屋巡游一周，若主人祈儿女，便请火狮子到床上打滚，引狮郎口念“狮子头上九个包，来年生个胖宝宝”；若主人孩子生病，就把小孩从狮口递入腹中，再由屁股后送出，意为孩子重生；若主人儿子参加科考，狮子就被请进堂屋，班首用手按住狮头高声诵道：“狮子来到大门前啊，保佑公子点状元啊！”

天汉茶庄门前一下热闹起来。狮子随着热烈的锣鼓摇头摆尾，先舞动打场子，拜四方，请观众让出舞狮场地。接着引狮郎手执绣球，耍一个鹞子翻身，纵身跃上狮背，然后进行各种翻滚动作，跳跃、跌扑、踩高、搏斗，犹如与狮子恶斗一场。在舒缓或急促的锣鼓声中，狮子摇头摆尾，做舔毛、搔痒、抖毛、俯卧、打滚、耍赖、抢绣球、大喘气等动作。技高胆大的舞狮艺人，在高架上用线吊一主人给的红包，在不借助外物的情况下设法摘取，舞狮头的艺人设法踩到狮尾艺人的肩上，两人互相配合，站立起来，跳跃摘取，若能摘下来，红包就作为主人的奖赏送给玩狮人。若两人配合不好，也可能人仰马翻。最热闹的是“烧花”。这种“花”是用硝、生铁末、柳木炭配制成药，装入竹筒、棕筒或纸筒中，中心有一根火药引捻。围观的群众手持“花筒”，点燃引捻，对着狮子喷烟花，称作“烧花”。“花”烧得越旺，锣鼓敲得越快，狮子也舞得越欢，在火光冲天、烟雾弥漫中，狮子翻腾跳跃，以示勇猛威武。烧狮子传统的名目有“天鹅抱蛋”“仙人摘桃”“八仙过海”“鹊桥相会”“跳四角井”“登魁星楼”等。“登魁星楼”就是主人用上小下大的六个或八个方桌相叠，形似魁星楼，在最上层的桌子中央放上彩头，要求火狮子逐层往上爬，每登一层桌子还要从桌底下的四个方向钻进钻出，登上顶端取下红包后又逐层下来。给天汉茶庄表演的是难度最大的“仙人摘桃”。茶庄安排人将两个长长的木梯竖起，在空中搭成人字形，顶部横放一木桌，木桌上放一高凳子，凳子上放一花瓶，瓶口放上装有十个银圆的大红包。要求一大一小一对狮分别从一边爬着梯子上到顶端。板凳面很窄，两只狮子身体庞大，在凳子上交换位置后，小狮子踩着大狮子的背衔下红包，两者分别又从另一边爬下来，整个表演惊险刺激。

茶商会馆门前的银鸿坤脸上挂着笑容，可心里是一百个不高兴，对着魏管家和贾学正说：“魏管家，你们看见了吧，天汉茶庄这次是出够了风头，人家又和朝廷攀上了关系，拔了头彩！”贾学正冷笑道：“爹，这御茶啊，我看不见得是啥好事。听说，朝廷一分钱都没给，而且还要七年以上的玉叶迎春白茶十斤，莫说十斤，就是一斤，他也拿不出来。这头彩谁能拿到，还不一定呢。”

天汉茶庄步入死局，会长银鸿坤也从朱县令口中得到了证实。尤其是郑德昌带去西安的一百担茶被无偿征调走，朝廷再次追加义捐二百担和十斤玉叶迎春，让贾学正十分解气，他兴奋得一夜没睡。第二天，贾学正主动邀请了几位茶商大户在福满楼喝酒庆贺，宣布了天汉茶庄面临的困局，却引起了众茶商一片担忧和同情。贾学正说：“这次郑家怕真要成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了！”谢成才接过话叹息道：“德昌太年轻太冒险了，这三百担茶血本无归倒是事小，要命的是七年以上的玉叶迎春从哪儿弄？

违背懿旨，非要他小命不可！”李群江说：“可不是嘛，德昌这次是主动把头伸给朝廷，不砍就是怪事了。”贾学正愤然道：“谁让他另搞一套？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谁也拦不住。不说了不说了，大家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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