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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昌兰茶铺（第1页）

到长裕川茶坊学习了解做砖茶的详细过程，是郑德昌梦寐以求的事。

所以渠掌柜邀请的时候，德昌热情特别高。

长裕川的制茶作坊按四合院格式布局，松木建造，由六个大天井组成。茶坊的天井很大，便于晴天晒茶。房屋不高，却很敞亮，地面打扫得干净，工具也摆放得齐整。渠掌柜按井然有序的工艺流程，边走边向他介绍，砖茶制作主要由筛分、压制、干燥三道工序组成。需要的设备主要有竹筛，又分抬筛、头筛、铁筛、生末筛、成末筛等十四种，全是竹篾制成。另有截刀、拣板、拣盘、焙盘、焙炉、捆板、风车等工具。

制作砖茶时，首先要将收购来的毛茶进行筛分。因茶叶粗细老嫩不同，要通过多次筛茶使茶叶形状整齐均匀，同时剔出泥沙杂物。其次要截茶，除细蔓子茶外，其余粗蔓子茶均用截刀按一定长度截断。接着是拣茶，要拣去茶叶中很粗的茶梗和黄片。随后开始捆茶，主要是对粗茶进行捆踩。先经蒸锅蒸软置于布袋内，再在呈四十五度捆板上，两人由上而下踩紧，反复多次，使紧缩成条。必要时还要筛茶，通过风车筛分轻重，并剔出灰屑杂物。最后就是拼堆，按毛茶的细嫩、长短、色泽，分别拼为洒面及包心，送入蒸锅蒸压。茶叶经过蒸锅蒸好后，用砖茶模子按照五斤规格压制成型，在烘房干燥后，用皮纸包裹、麻绳捆绑好，一块砖茶就制成了。

来到蒸坊，渠掌柜指着热气腾腾的蒸锅说：“我们还在用纱布包茶，放抽屉汽蒸的老办法。人家汉口洋庄俄国茶商改用蒸箱，快速简便，蒸茶时间缩短，效率比我们高多了。”德昌问：“你们咋不用蒸箱呢？”渠掌柜无奈地说：“我们想用，可人家洋人不卖设备啊。”

走到压茶的操作台前，这里是整个作坊最忙碌的地方。压茶又叫作“舂包”，舂包的工匠称“架师”，两人围着一副架子对面站立。三个辅助工，一个打吊（司秤），一个走帕（用一块麻布将蒸后茶叶递给架师），一个拉仑的（运输原料）。几个人配合默契，动作迅速麻利。尤其两个架师，一个接过走帕，将茶准确倒进架盒里的篾篼。另一个就赶紧用舂棒趁热将茶舂紧。每包为十六甑，冷却后再倒出来，翻包成十六块茶砖。由于舂棒重达三十二斤，一包茶往往需要舂六七十棒，十分费力，并且一包下来紧接着又是一包，所以架师都身强力壮。但就算如此，不一会儿，他们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另一处压茶台，也是四个人一组配合使用人力螺旋手摇压机，压机是机械式的，制作的是五斤一块的砖茶。一人专门接送茶叶，一人装匣，一人操作螺旋升降，一人耙平茶叶，然后四人将木棍插入云盘孔，尽力向左旋转，压紧茶叶。压成的砖茶，经八小时冷却后，送解茶匣，取出茶砖。

渠掌柜说：“这就是压茶，最早的办法是人工舂包，比这还费力。”在烘茶房，渠掌柜指着一溜烘炕说：“雨天不能晒茶的时候，就全靠这些烘炕把茶叶烘干，每天要烧去柴火五六千斤……”

郑德昌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感慨之余，看着茶坊墙体全是松木板构成，不解地问：“渠掌柜，这茶坊用松木板有啥讲究吗？”渠掌柜解释说：“你不问我倒忘了，因为襄阳濒临汉江较为潮湿，用松木便于稳定茶坊的温湿度，同时具有良好的透气性，构成独一无二的发酵环境，尤其是木仓利于砖茶陈化储藏。”德昌致谢道：“多谢渠掌柜解释。这制茶场面规模让我大长见识，好生羡慕。”渠掌柜忧愁地说：“有啥羡慕的，我估计要不多久这茶坊也得关门停业。”德昌不解地望着渠掌柜问：“为啥要停业呢？”渠掌柜说：“汉口洋庄茶商用蒸汽机驱动，从青叶投入，杀青、揉捻、烘干、压制、成型到包装，一气呵成，全部是机械操作。这样下去，你说我这样的茶坊迟早不得关门呀？”德昌恍然大悟，忧愤地说：“这洋人也太瞎了。”

郑德昌从长裕川茶坊回天汉茶庄的路上，都在思考茶庄的前景，越想觉得压力越大，如此下去，一年半载，不知有多少华商茶厂关门倒闭。

“好巧，若是早来一步，我又得吃闭门羹了。”雪兰看着走回来的德昌说。德昌从沉思中醒过来，见是雪兰，说道：“刚从砖茶坊回来，算是大开了眼界。渠掌柜的话，让我更揪心。”雪兰问清了原委，说：“这是国运衰弱、技不如人所必须承受的代价。”德昌问她有何事，雪兰说还是算账。看着德昌揪心的表情，雪兰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他说：“你莫紧张，我是来结茶叶账的。”德昌问：“这么快就出手了？我也没有催你，你反倒积极。你还是先拿着，有急用的话，你也好周转。”雪兰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一码归一码，不然这买卖以后咋做啊？”德昌知道她说一不二的个性，没有再坚持，说：“进屋喝茶。”雪兰知道德昌喜欢皮黄，就说：“不了，我请你看戏，洪兴班今天有《柜中缘》演出。”

雪兰十五岁起就看《柜中缘》，对这出戏的痴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戏里的主角刘玉莲当时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任性，淘气，敢说敢做，敢笑敢骂，很有点像自己的个性。据说《柜中缘》是洪兴班白海棠的旦角“打炮”戏，当年他青衣唱红后，就是凭着这出《柜中缘》“挑帘红”，从而一举夺得“花衫状元”的。

雪兰看戏与众不同，她看到的是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看过很多白海棠的青衣戏，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出娃娃旦的《柜中缘》，因为觉得自己就是戏里的刘玉莲。戏中岳公子帅气地坐着，刘小姐又喜又羞地扭着台步“上楼”去了。观众们都在体会着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和喜悦，注视着岳公子坐立不安的尴尬相，雪兰小姐却在给刘玉莲数着台步。一、二、三、四、五、六、七，她一共走了七步。别人看戏关心的是剧情人物，雪兰看戏关注的是细节。一会儿刘小姐又“下楼”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咦，怪事，怎么下楼来就变成了八步？雪兰心里疑惑，百思不解，又疑心是自己数错了。后来只要是白海棠的《柜中缘》，雪兰必看，追着白海棠跑，从戏园到舞台，从堂会到茶楼，从茶楼到会馆，看了无数场。每次到了戏中“上楼”“下楼”这个地方，雪兰就特别留意，数了一次又一次。没错！就是“七上八下”。雪兰想，这就怪了，咋可能有这事呢？直到现在这个问题还一直困扰着雪兰。果然，戏演到此处情节时，让德昌和自己一起数，照例又是“七上八下”。雪兰摇着他的胳膊说：“你看，是不是七上八下？”德昌笑着说：“是的是的，是七上八下！”

雪兰还是没能找到答案，于是想当面问问白海棠，瞄着白海棠下了场，就悄悄拉着德昌说：“走，去找他当面问清楚。”

后台化妆间里有许多人，对镜描眉的，贴鬓扎靠的，舞拳弄脚的，闭目养神的。雪兰东瞄瞄西望望，就是不见白海棠。这时有人走过来厉声责问：“咋跑到后台来了？”德昌忙解释说：“想见白海棠。”那人说着，伸手一拦，指着外面走廊说：“白老板岂是你们想见就见的？两位快去看戏吧！”雪兰很认真地说：“我找白海棠是想问问他，他为什么‘七上八下’。”劝他的那人莫名其妙：“啥‘七上八下’？”同时又轻狎地说：“夫人，你该不是说床上的‘七上八下’吧？”众人哄堂大笑起来，笑得雪兰一脸绯红。雪兰和德昌尴尬地从后台走了出来。

见名角原来是这么难的，雪兰的心里好一阵怅惘，整个长街瞬间寂静无声。德昌说：“我先送你回去，我还得坐船过江呢。”雪兰说：“这啥时候了，还有渡船过江？再说襄阳城六门已关，你还能出城啊？到我茶庄去吧！”德昌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到客栈。”雪兰没有勉强他，直说道：“茶庄是我和二哥合股开的，与唐家没有关系。”

一路上，雪兰还在琢磨着“七上八下”这件事。德昌看到一处木梯，就拉着雪兰过去，自己到木梯上亲自演示了一遍说：“你数好了，看是不是‘七上八下’？”

在德昌的引导下，雪兰仍然数的是一样的，上是七步，下是八步。雪兰疑惑地看着他：“这是咋回事哩？”德昌微微一笑：“那是你把两次起脚的起点数错了。等于上去的时候第一步你没有算，下来的时候，落地的那一步你又算了，自然就多了一步。”

雪兰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么简单的问题，困扰了她这么多年，她一脸羞愧地看着德昌得意的脸，不服气地用拳捶着他的胸膛。就这样一路到了西门附近，雪兰说：“到了。”

郑德昌一看，是一个小茶铺，铺面不大，却很雅致，门额上悬挂着“昌兰茶铺”四个字。雪兰打开侧门说：“店里的伙计是城里人，晚上不住这里，进来坐坐吧！”德昌心里一咯噔，犹豫了一下说：“不了，你先歇息。”雪兰用挑衅的眼光和口气问：“真的？”德昌被她看得全身发毛，毫无勇气地低下了头。当雪兰关上木门的时候，德昌心里又陡生后悔，十分不甘地叹息着，呼出一口长气，依靠在门边的方木上，心里呼喊着：郑德昌你太虚伪了！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木门却突然开了，雪兰痴痴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德昌却分明听到了她心里在问：你为啥还要犹豫哩？

德昌不顾一切地奔过去，紧紧将雪兰搂住。关好木门，两人一路拥吻着进了院子。在雪兰的引导下，他爬上一溜木梯上端的卧房，问：“你不怕吗？”雪兰说：“怕我就不找你了！”德昌说：“既然这样了，想想以后该咋办。”雪兰说：“一开始就没有想以后咋办。在唐家，我尽了应尽的责任和宽容，却被低看，我的自信没有了，我的希望、我的热情更没有了。我感到压抑，感到生活无趣。自从见到你，你的含蓄稳重、成熟睿智、仁义热情、大气果断让我痴迷，让我动心。似乎上天之手故意推动我不停了解你，走近你，拥有你！感谢天神保佑我这辈子能遇到你！求你不要笑话我，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想无所顾虑地和你踏踏实实地独处一夜。”

幸福的滋味荡漾在雪兰脸上，粉嘟嘟的笑脸让德昌动情地搂抱起她。

雪兰说：“咱们啥都不管了，啥都不怕了！畅畅快快睡一夜吧。你等等我，我要为你完成一个仪式，给你做一次新娘！”她又进了卧房，用水再次洗净了脸，盘了头，然后坐在镜子面前，从抽屉里取了眉笔认真描眉，搽脂抹粉，精心化妆。过了半个时辰，雪兰才让他进去，床边，她已经是一身妖娆红袍，头顶盖头。德昌明白了，雪兰是要用这种庄重肃穆的程序和仪式来铭刻这段经历。揭开盖头，她容光焕发，美艳异常。她为了向他表示她的忠诚和那日渐旺盛澎湃的情感，说：“你给我脱吧！”于是他亲手把她身上的红袍缓缓地一件一件脱了下来……他们分手时，已经是黎明时分。雪兰说：“你看那窗外，天快亮了。”

德昌扭头看去，窗外已是灰白，东边天空有一颗星在闪烁着。他说：“我得走了！”雪兰轻松说：“你要走就走呗！”雪兰坐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他去开门。雪兰抬起身要去拉他，德昌却把她按住了，说道：“你不要起来，你就看着我走吧。我带了你的身子走了，还有你的心。”雪兰说：“好，这样也好！我把一个女人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了，我这一辈子活得值了。”

郑德昌转过身，向门口走去。门打开，他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出了门，房门悄无声息地在两个人之间关上了。他走了，一切都结束了。冰冷的门把他们隔在了两个世界里。彻骨的绝望使她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脚步声走过一段木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下一个台阶就响起“噔”的声音。雪兰听到了八声，而不是七个。雪兰把头蒙在被子里，让自己尽情地哭泣，让泪水无拘无束地流淌。无论她有怎样的心理准备，当这个结局来到的时候，她只能用心碎去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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