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筏这天,郑家天汉茶庄里的晚饭是米粥和葱花油饼,几碟小菜摆好全家人动筷时,采青突然有点恶心。老夫人见状问道:“采青,咋了?”凤羽提醒说:“少奶奶怕是做旗袍染了风寒吧?”老夫人不悦道:“何必去街头铺面抛头露面,要做旗袍把裁缝叫到家里来嘛。”乾文接过娘的话解释道:“娘,这做旗袍啊,得自己到店铺去为好,款式花样,绸缎蜀锦的薄厚质地,以及花边领扣都得亲自选定,亲自过问才对!”老夫人听儿子这么一说,诧异地斥责道:“乾文,你啥时候对这类事上心了?”乾文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解释道:“娘,我喜欢看……”郑老爷终于忍不住了:“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此时,采青干呕起来,起身双手掩住嘴走了出去。这让大家都没有吃饭的心情了,郑德昌更是瞪大了眼。老夫人见状,忙叫凤羽去伺候,过了一会儿凤羽搀扶着采青回到桌边禀告:“少奶奶呕吐得厉害,要不要请先生?”老夫人指示凤羽说:“有病就不能拖,请先生来给拿拿脉!”
到了晌午,义元先生才来,见到老夫人,赶紧鞠躬施礼。
“辛苦你了,请先生给乾文家的看看,是不是染了风寒?”老夫人忙陪着先生走进了采青房里。先生拿捏了脉相,来到大厅后,老夫人也不顾礼节,就问咋样。待老夫人屏退下人后,先生说:“恭喜啊,少奶奶有喜了,需要静养,不能动了胎气……”
“你是说……采青有喜了?”老天开眼了,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激动得六神无主。这么多年以来,她每天求神拜佛,就是求郑家人丁兴旺,现在事情终于如愿了,她兴奋地吩咐王妈说:“请先生前厅喝茶。”
老夫人酬谢送走先生后,才转身去向老爷禀告。郑德昌没事的时候,就在书房里读书。读《茶经》《茶谱》《煎茶水记》,但更多的是读《三国》,因为他认为,人在商界你来我往地争斗,用的虽不是枪刀剑戟,但谋心斗智如同打仗。你不得不提防对手,可能从何处下手,采用啥手段,自己如何应对,使用啥策略,都能从《三国》找到答案。所以他对所有的章节反复研读。这天,他正在读暗度陈仓的内容,夫人兴冲冲地跑进屋来喊:“大喜大喜了,茶庄大喜了!”德昌坐在原处,手照旧捧着书,一副即使天塌下来了也撼动不了的沉稳模样,说:“看你咋咋呼呼的,有啥大喜,坐下来慢慢说不行吗?”夫人说:“采青有喜了!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茶庄喜事刚过几天,郑德昌就遇到了一件闹心的事,冷脸坐在正厅的黑木椅里,目光冰柱一般戳到面前的地上。中午,兴安福顺茶行派人把上次运去的一船茶给送回来了,说是茶发潮生霉了,经仔细检验,发现还混装有陈茶。最让他难受的是生意上的世交一下翻了脸,断了来往。通过一番追查,发现这批茶是乾文做主卖的。理亏的德昌,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水往肚里咽。再就是后晌,夫人来告诉他,昨日,乾文在水茶馆柜台上悄悄拿钱,又被水生当场抓了现行。
老爷本想悄悄把这事秘密处理算了,可他这是败家之兆,不给教训,不晓得还会干出啥蠢事来,第一次怒骂道:“去把孽障找回来!”
“爹,你找我?”过了半个时辰乾文才怯怯地随在老夫人的身后进了屋。他刚才一听娘说爹叫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一定是昨后晌自己在柜台上拿钱的事露馅了。昨日后晌,采青说自从有了身孕,就再没有管钱柜,自己实在拿不出钱了,也是一时巧合,束手无策的少爷走过茶馆柜台时,恰好水生上茅房了,虚掩的钱柜让他萌生了想法:是啊,这就是拿,不是偷。偷,是把别家的东西据为己有;而拿自家的钱,咋说也不算偷啊!他大胆拿了一些,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水生返回来了,一瞅就发现敞开的钱柜,开口叫了声“少爷”,乾文撒腿就消失在河街的尽头。
郑老爷朝夫人挥了一下手,示意她离开。他处理家务事向来不允许第三者在场,更不允许仆人近前,为的是免让家务事外传影响茶庄声誉,毕竟家务和品茶一样,讲究氛围。
乾文看着爹那阴沉的脸,怯怯叫了声。郑德昌声音低沉又失望地命令:“焚香请罪!”面对祖宗密密麻麻的牌位,乾文恐慌中不失虔诚地跪下,燃了三炷黄色线香插在香炉里,接着就三叩首。还没有起身,他就听到老爷的责问:“你可知错?”乾文嗫嚅着:“我、我错了!”老爷厉声问:“错在哪儿?”乾文鼓起勇气说:“我不该拿柜上的钱!”老爷一听就吼道:“你这叫拿吗?你这叫偷!偷意味啥?意味你是贼,你是贼啊!晓得不?”
乾文辩解说:“拿自家的,能叫偷?”
啪!郑德昌抡起早就准备在手边的一根棍子,猛朝乾文屁股上打去,怒斥道:“偷自家的,也叫偷,你这叫家贼!”这一棍打得太狠,棍子一下断为三截,有一截弹飞到屋顶跌下来,落到神龛上把祖宗的牌位打翻了,另一截的尖头扎进乾文屁股上的肉里,鲜血立时涌了出来。乾文大叫一声又赶忙咬牙闭声,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向不愿听到别人的哭声。老爷说:“你要是改不了,就给我滚,郑家不养贼!”
少爷真被赶出了茶庄,成了丧家之犬。可日子过得更快活更放肆了,成天东游西逛。毕竟是少东家,虽然在老爷的严令下,没人敢给乾文烟钱,但是他没钱的时候,就回来找采青说:“没钱了。”采青只好尽其所能地给他。这些银钱都是省吃俭用的体己钱,毕竟有限,只好压低嗓门劝道:“我的先人啊,你咋能这样花钱?不是刚给过你吗?让爹晓得咋得了呀!”乾文不耐烦地说:“你到底给不给?”采青当然不敢不给。如果不给,谁晓得他又会干出啥过分事来。采青给他钱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莫再敞开手花了,我也没钱了。”说着说着,便难过地抹起眼泪。乾文则笑嘻嘻地说:“钱是身外之物,只有花了才能想办法挣,值得你掉眼泪吗?”
少爷无家可归,就寄生在了翠花街上,花着采青给的银圆,乐不思蜀。而郑德昌无心家务,一直在外忙着茶事,对乾文是眼不见心不烦,有时间了,除了看书,就是在自己书房里撰写《郑茶遗要》的续篇。夫人问德昌:“这就是你的最爱?”德昌嘿嘿一笑。
人过中年的郑德昌享受着茶事的趣味,满心欢愉地注视着山城江雾湿润的早晨和温馨如梦的黄昏,尽管常常陷于市井俗事搅扰,可也比尔虞我诈的明争暗斗要明净许多。心情闲时,就扎进书房,一撩衣衫,踱步桌前,悠悠地磨着墨,翻开本子,注视着轻薄的宣纸,稍作沉吟,写下茶商的悠悠往事和茶事的收获与心得,白纸黑字,一丝不苟。
这日午夜,郑德昌正在书房中续写《郑茶遗要》,坐在书桌前久久地琢磨着茶商茶事,老夫人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扯掉他手上的书说:“老爷呀,出家丑了,采青偷人!”德昌好久才难以置信地问:“谁?”老夫人说:“胡记旗袍店的小裁缝……”德昌说:“你说胡景卿和采青?他们咋会……”老夫人说:“是啊,我也不信,可他们躲在花园竹丛里又亲又抱,我亲眼所见。要不要喊人去抓?”德昌痛心地阻止说:“好了!”老夫人建议说:“抓奸,抓……”德昌坚决地打断夫人的话:“好了,你该睡了,天这么黑,你保不准是看走了眼!”老夫人信誓旦旦地说:“不,我看得是真真切切……”德昌不高兴地提醒道:“那就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全烂在肚子里,通通忘掉。我们都老了,有些事要学会忘掉。一切照旧。
天不早了,该睡了!”德昌啪一声合上了书……郑德昌叹了一口气,家丑不可外扬,看来日子也就这样过了,只要维持住不让外人知晓就行。在他心里,传承家族香火的希望,全在乾文和采青身上。但是,几年了,采青身子依然没有变化,两个成亲这么多年,没有开怀的原因老爷早猜出了十之八九。他知道这不怪采青,可郑家也没有别的办法,倘是乾文一直没有子嗣不是更会惹人议论?好在采青家没有啥背景,当初之所以给乾文续定秀才人家的姑娘做媳妇,也是怕婚后有变,大户人家的姑娘遇到乾文这样的男人能不闹?
郑老爷再三斟酌,决定让漂泊在外的乾文回家。郑德昌悄悄把乾文引到祖宗的牌位前,父子二人再次给祖宗们上了香、磕了头,他才对乾文说:“你以后老实在家给我待着,学会克制,学会掩饰,学会糊涂,这糊涂就是城府;城府越深,外人就越猜不透你的心思,不晓得你的底细,就越不敢欺负你,懂吗?”乾文点点头,战战兢兢地退下了,德昌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可满眼都是屈辱的老泪。
郑家的日子一如既往。午饭时,正在吃饭的水生忽然想起似的对老爷夫人说:“兴安聚源茶行的黄掌柜听说胡记旗袍店的旗袍手艺出名,昨日捎信来,要让我们请裁缝去聚源茶行为太太、小姐做半个月旗袍。请老爷夫人示下。”老爷沉思良久,放下筷子说:“聚源茶行俞东家是我师父,难得托我们办件事,你就好生安排,工钱要给得丰厚,让他们用心裁剪缝制烫熨,都是慕名之托嘛,马虎不得!”水生听罢就点头说:“老爷放心,我一定安排好!”
采青闻言暗自高兴,她明白,这样会给胡记旗袍店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可是小裁缝一走,又会带给她无限的孤寂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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