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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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栅栏（第1页）

那天，没有任何人的交代，包括总在身边绕来绕去的母亲。

我一溜烟跑到院坝里，站在那丛青翠欲滴的芭蕉前，扯开喉咙，朝对面山上喊父亲，喊他回来吃午饭了。

我的喊声从胸腔一路奔突，惊飞了一串鸟雀，它们一瞬间从层层包围着院坝的那些浓密的竹林钻出来，扑棱棱越过我的头，泥点子一般溅向高远且蓝得不像话的天幕。就在那当儿，我不自觉地向后仰起了头，阳光雨一样，直泻而下，浇在我的身上，一阵莫名的眩晕感接踵而来。突然意识到阳光久违了，就像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算起来，该是这个长长的雨季之前，或许更久，但我真的不确定，因为我的记忆常常说谎，它总是悄悄把一些事放大，悄悄把一些情绪缩小、掩藏，甚至剔除得干干净净，就像我记不清从哪天开始，我没有这样站在青天白日里，放声唤一个人，一个本该天天唤的人。

但这做起来似乎并不容易。从我能记事起，我便莫名其妙地远离着山湾的家，寄居于十里之外，满脸褶子的外公外婆仿佛才是我的父母，他们用衰老的身体给我另一个叫家的地方。不知是这样经历赠给了我孤独，还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使然，对于周围的人和物，我总保持着近乎冷淡的客气，热情似乎一直逃避着我。

即便母亲忙空了来看我，把我揽在怀里，我能闻到她衣服上沾着的汗味，麦地里麦穗的干燥、尖锐和阳光的明艳。但我仍能清晰地看到我与她之间隔着那道厚厚的栅栏。这道栅栏，遇上见面更少的父亲，似乎就更高更牢了。

父亲很少来，大部分时间，他以他那古铜色的肌肤、魁梧得有些夸张的身形活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见他对我笑过，在我幼稚的眼里，他接近于一截木头。让他生龙活虎有血有肉起来的，仿佛只有那些力气活，那些硕大的石头，那些力拔千斤的钢钎、扁担或犁铧。他总爱赤着膊，在乡村的风里，以石匠的名义招摇和展示着他那浑身由血管包裹的腱子肉，但他背上腰上腿上此起彼伏的鼓胀而尖锐的力量，只会让我疼痛和压抑，一想到他，我就感觉他站在我对面，我们全副武装严阵以待，那道隐形的栅栏，在呼呼生长。

秋收过后，当他全身水浇过一般挑着米面进入外婆院子，外婆在灶房打了水让我赶快端给他，让他擦拭汗馊了的身体时，我借故作业多根本就没抬下头，也没挪动半步，我死死坐在外婆端给我权当书桌的宽板凳后面，明目张胆地躲着他。与其说是躲着，倒不如说我是在向他胆战心惊地宣战，我用我的冷漠，对抗他因长途跋涉潮红得几近冒烟的脸，我竟然渴望背后平地一声雷般响起他高声的呵斥，或是他轻轻走过来，蹲在我旁边，甚至挤进我的小板凳，像电视里那些父亲一样抚摸我的头，问问我学得怎么样考得怎么样，想不想十里之外的家。

然而，都没有，一片沉默，他终究是一块木头，我在心里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他立着，立于我和外婆之间，随后，他开始在外婆的问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汇报着这一季的收成，他的小麦、苞米和红苕，还有他又打了多少石头，为几家人立了房，说到高兴或是得意的地方，甚至嘿嘿地局促而含糊不清地笑几声，我对于他嘴里这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做完作业后我就在他眼里故意大摇大摆地走到院坝里玩，我要离开他的视线，把自己装扮得就像他不经意撒落地下的一粒苞米，而不是一个他寄宿在外的家人。

如我所料，他从未挽留过我，就像我从不会挽留他一样，我知道，他每一次来，仅仅是像到粮站交公粮一样，按时按量完成定额任务，那一箩筐米面，就是那之后几个月他留在丈母娘家属于他儿子的口粮，而之后几月的养育之苦他便理所当然交了出去。之后，他便逃也似的挑着空箩筐远去了，从竹林里望出去，他一摇一晃的箩筐，如释重负般轻松，他的脚步，像要飞起来似的轻盈。

他轻盈得有些飘飘然的脚步还爱闯进我的梦乡，在他来了又离开的那些夜晚，外公如山的呼噜伴我沉沉入睡，我却看他挑着空担迎着我走来，窄窄一条小路，他与我擦肩而过，竟然不认识我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站在原地，哭出了声，我冲他背影喊，我要回家，为什么把我丢在这儿，我不是一颗豆子。直到外公把我摇醒，问我梦到吃豆子了哇，明天给我煮。这样的梦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十二岁上初中，外公身体每况愈下，无力再抚育我，我回去的梦才得以实现。

然而回来之后，我才发现，几年之间，父亲已从我对面走到了荒原。我和刚出生的小鸡说话，我牵着一条牛奔跑，我可以和母亲和弟弟玩笑，一抬头看见他，我却不知如何开口说话。家里就两间屋，左三步右两步低头抬头总看见，时时感到来自他的无形压力，为了躲着他，我尽量减少在家的时间，做完作业我就到屋后去背书，屋后是处崖坡，我就在那儿蹲着，在草皮上花丛中坐着背，后来我想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竟然突发奇想攀到崖坡的树丫上去背，我告诫自己，如果打盹就要跌下树去，说不准还会滚下崖坡摔个狗啃泥，果然这是个好办法，到了树上，我头脑清醒，记忆力超常。有那么两回，隐约间，透过树叶的边缘，我看到一个人，是父亲。他从坡下面走过，好像停住了脚步，仰起头在看我。但我没有停下来，我把一本书翻得哗啦作响，我大声念着，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时光那一刻却仿佛慢了下来，我没有看他的眼睛，但我却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我希望他呵斥我下来，说上面危险，或冲上面的我大声喊一句，读得好认真!可什么也没有，在我大声的念诵声中，他哑巴一样，悄悄离开了。丝丝缕缕的失落搅扰着我，吃晚饭时我甚至正眼都没瞧他，以至于他对母亲说在门檐上建一个阁楼时，我压根儿就当耳边风，我知道，展示他那一身肌肉和蛮力的时候又来了。

这是一个农闲季，他不知从哪儿借来斧子刨子等一大包工具，把立在后檐的几根风干的树一股脑儿扛出来，他就要大展拳脚一般干起来。我每天背着书包去读书，从那一根根圆木边跨过去，从那些风中扬起的木屑中跨过去，从胡子拉碴的他弓在木头上来回拉动锯子的身体面前跨过去，没有匠人，凭他单打独斗会有什么杰作呢?我等着看他的笑话。

我再一次失望了，一周后我回来竟看到了我家那时最值得显摆的建筑，小阁楼贴着前门房檐已有几分惹眼地招摇在那儿，白色的外墙，里头竟然洋盘地铺了水泥地板，小门一关，一间私密的房间，我从小阁楼出来，还未放书包，心里闪起一个让我心惊又激动的念头，酝酿在心头多年那个念头又涌出来，我看到了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

明天等他出工去了，我就和弟弟把小桌子抬上去，我要先下手为强把那儿霸占为我的书房，他的粮食物什只能另觅高就。我躲在被窝里，这些星星点点炸着火花的心思，从我脑袋里冒出来时，浓稠的夜幕已闭合得严丝合缝。昏昏欲睡时，父母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没有动，装着睡着了。待他们从我蚊帐前走过，我才悄悄睁开眼。

我看见他扛着一样东西，母亲打着电筒，在前面引路。

“叫他把窗户开着，才糊好的，还有湿气!”他在小声叮咛母亲。

母亲电筒一晃一晃的，像她此刻跳跃不定的声音:“知道，明早就给他说，他一定高兴坏了，再不用爬到那些树上去看书了，这上面又安静又安全!”

他低低应一声“嗯”!

我还是没有动，但随着他们轻轻走过的细碎脚步声，随着他那声“嗯”后铺展起来的沉默，我看见我们中间的什么东西在崩塌，在飞散，化成烟，在慢慢消散。夜色水一样分开，我分明听到一道阳光轰鸣着，径直投射进那方刚建搭好的阁楼。

那里一片锃亮，那里静寂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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