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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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第1页）

何文干了一年养路工，到了八月底，便去了抚顺城里念技校去了，念的是农业技术。何文不喜欢学农业技术，确切地说，跟农业有关的活计他都不喜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打小就在农田里待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再一年，面土背天，灰头土脸，毛孔里冒出的汗多得甚至能装满一个小型水库。跟土地待久了，指甲缝跟抬头纹里都能长出苔藓，手掌糙得能当锉使唤。何文他爷他奶、他爸妈总也直不起来的腰，就是他们一天都不曾离开过土地的最好的证明。何文不想像他爷他奶、他爸妈那样挺不起腰，不喜欢一年一年顶着老大一个太阳，干着犁地、播种、间苗、追肥、薅草、收割这种重复重复再重复的枯燥活计。他觉着他哥何寅的工作就不错，基本上一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敲电脑，不用被太阳晒出一身黏糊糊的汗，不用看老天的喜怒为地里的庄稼担惊受怕。当然，他也知道，何寅是早先付出了努力的，何寅哥俩是那些年里从村里走出去的仅有的几个大学生中的两个。他们有知识、有文化，能够坐在办公室里挣钱养家，理所当然。何文有自知之明，像他这种文化水平也能像何寅那样坐在机关的办公室里挣钱的人倒也不是没有，甚至有些人还当上了官，比他大爷何成伟还要大的官，不过那是以前。如今别说是进机关坐办公室，何文听城里人说，就是在城里饭店干个端盘子刷碗的活，还要求有个初中以上文凭。

说到在城里饭店端盘子刷碗，何文又想起了许小雨。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那个男的对她好吗？会娶她吗？

何文不想学农业技术，他觉着学其他随便哪个专业都好，比如汽车修理、家畜家禽养殖，甚至是手工技术都行。可是他大爷和他爸当初商量，给他报的就是农业技术专业。他敢跟他爸顶几句嘴，可他不敢逆了他大爷的意思，他怵他大爷。

何文去技校报到那天，许小蒙和他一起进的学校，帮他把宿舍的床铺好，在校门外转了好几家杂货店，给何文买了便宜又好用的洗脸盆、牙缸、牙刷、拖鞋和毛巾。直到把何文安顿好，许小蒙才离开。她离开的时候，何文送她到客运站，看着她上了车，车子出了站，他才返回学校。

许小蒙每个月第一个礼拜六都会大清早坐车去技校看何文，月月不落，就像她每个月都会来的例假一样。每次许小蒙去看何文，何文都会在学校附近一家叫“情苑”的小旅馆开一晚房，跟许小蒙小别胜新婚地折腾到大半夜。隔天下午再把许小蒙送去车站。

从第二年种完苞米开始，许小蒙有一天突然给何文打电话，说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见完面又要再等一个月，这一个月时间的等待太熬人。后来许小蒙就开始一个月去见何文两次，月初一次，月中一次。再后来就成了一个月去三次、四次，有时跟何文在“情苑”折腾一晚，有时见了面说说话就走。去看何文的时候，许小蒙出门前也照镜子画眉抹粉，穿上何文在城里给她买的衣裳，有时还挎上一个包。那是一个黑色金边的手提包，许小蒙说是在车站旁边的一个打折店里买的，假货。

何文愿意许小蒙来学校里看他。两个人毕竟都年轻，生理需求旺盛。

这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人家是两口子，是合法夫妻。不过何文始终不能接受有些城里人在男女干那件事上的开放。他宿舍里总共住了十个人，六个是城里的。那六个城里人三天两头出去开房，换女人的速度比换衣裳还频。

过了一年，何文宿舍的十张床铺，绝大多数时间都只有何文和另外一个农村来的住。那个农村来的没出去找女人，因为还是个孩子，才十四岁，还是虚岁。

许小蒙频繁去城里看何文，何文他爸妈倒是不吝惜花路费，还经常让许小蒙给何文捎去包子、饺子或者家里腌的辣白菜、咸菜疙瘩，往返的车票钱也一并给拿了。何文他爸妈不吝惜花路费，是因为老两口想着早点抱孙子。何文和许小蒙都结婚快两年了，按说早就应该有了一儿半女，可许小蒙的肚子就是不见鼓。有一次，何文他妈给何文打电话，好几次都是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何文说：“你到底想说个啥，别磨磨叽叽的。”

何文他妈说：“你都跟小蒙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咋还没要个孩子？要不，我跟你爸过去，先领你去医院看看？”

何文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毛病，小蒙也没毛病。你俩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又说：“我现在在这边学习，跟小蒙一个月最多也就见三四面，咋生孩子？等我学完回去了，指定叫你俩抱上孙子。急啥了急？”

说完，何文不耐烦地把电话挂了。

这天，何文家里来了一个穿深蓝色西装、打红色领带、拎黑色公文包的客人。说是客人，其实是何文家的亲戚。当然，这门亲戚是来的那个西装领带男说的。西装领带男先是拜访何文他爷他奶，给俩老人拿了两桶高钙奶粉和一箱杏仁露，说是他去新宾县城办点事情，从沈阳城里来的时候，他妈提前给买好的，让他无论如何也得专程过来看看。何文他奶问西装领带男叫啥，他说姓李，单名一个诚字，诚实的诚。何文他奶又问李诚他妈叫个啥，李诚说叫韩淑梅。

何文他奶说：“哦，韩淑梅？”在脑子里搜索了老半天，没有这么一个名字。

李诚说：“我妈您可能不认识，我奶您应该是知道的。我奶叫魏丽英。

您想想。”

何文他奶说：“魏丽英？这个名字倒是有印象。对，肯定是亲戚。”说着，拍了拍脑袋，又说：“人老了，脑袋不灵光了，啥事老是记不住。肯定是亲戚。”

何文他爷说：“你二爷家的老三早先不是娶了个城里的媳妇，好像就叫魏丽什么。”

李诚说：“对对对，您说的那是我二姨奶，叫魏丽娟。”

又说：“我奶跟我二姨奶关系特别好。我奶早先老跟我说，我二姨奶那会儿跟我二爷在咱们陈家村住了一年多，是后来才回城里的。那会儿我二姨奶家里穷，饭都吃不饱，干活儿也干不动，多亏了您二老帮衬着，自个儿家里都吃不饱，还老给他们送粮食。”

何文他奶说：“要是这人老了，是真记不住事了。你刚才说的这些个事，都记不住了。不过倒是想起来你二姨奶了。她身体还行吧？”

李诚说：“她身体好着呢，在家里天天喝这东西，啥毛病也没有。”说着，拍了拍他拎来的高钙奶粉。又说：“不过人老了，身体虽然健康，但说句不好听的话，谁也不敢保证就没病没灾的。总也不生病的人，一生病，多半都是大病。再说，城里车多，人也多，在道儿上走，说不准啥时候就磕着碰着了。真要是出了事，可得钱花了。”

又说：“不过也不用太操心。我给我奶、我二姨奶、我爸妈都上了保险，真要是出了啥事，保险公司就给拿钱了。”

何文他奶说：“可不是，人老了，不生病还行，一生病，就是得个感冒，也得要了半条命。”

李诚说：“老姑，这话您说着了。真要是病了，不好治，可得钱花了。

所以，我才给他们都上了保险。不生病最好，万一谁病了，花多少钱都没事，保险公司给拿，咱自个儿一分钱也不用花。”

何文他奶说：“不用自个儿花钱，那挺好。不像俺们农村这里，除了吃的粮食是自个儿种的，水是井里压出来的，这个不用花钱，别的干啥都得花钱。”

李诚说：“老姑，这个您就不懂了。不光是城里人可以治病不用花钱，咱农村人也行。只要是上了保险，不管你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都一样。”

又说：“也不光是看病不用花钱，比方说家里房子被火给烧了，自己得花钱重新盖吧。要是上了保险，这个钱就不用自己花了，保险公司给掏。”

何文他奶说：“哦。还有这好事呢？你说的那个保险公司光给别人拿钱看病、盖房子的，它能有那么多钱啊？还有，啥叫上保险？你总说上保险上保险的，那是个啥？”

李诚说：“也不是说人家就平白无故给别人拿钱治病、盖房子，是得先上保险，跟人家签一个合同。签完合同，在这个合同约定的期限里，要是生病了，或者房子着火了，人家给拿钱。”说完，李诚从他拎着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两份保险单的样单摆在炕上给何文他奶看。

何文他奶说：“哦，签合同？签合同得花钱吧？”

李诚说：“呃，对，得花点儿钱。也不是，不是签合同花钱，是上保险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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