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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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到中年翻越山丘（第1页）

生活还要重创我和他

2019年1月22日，农历腊月十七，我的农历生日，我四十四岁。

这一天带爸爸去医院检查，他咳嗽，吐出来浓浓的痰，包裹着黑红的血。

等待拍CT时，爸爸斜躺在门口的椅子上半睡半醒，妈妈说爸爸前一晚睡得很不好，凌晨两点多起来在家里走，不知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此时爸爸安静下来，仰着头睡觉，我拿起手机为他拍了张照片，再次近距离看了爸爸的脸。他的脸色有些泛黄，脸上有一块老脸斑特别明显，皮肤很光滑，很少皱纹，络腮胡刚刚冒出来一点儿，像硬硬的刺头，整张脸看上去很疲倦……他是我的爸爸，我不自觉地将手插进他弯着的手臂里，斜靠在他的肩上，他的羽绒服厚厚的，真暖和，真柔软，真舒服，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好踏实，他没有醒。

在阳台上跳舞的是我的父母，他们身形走样，面容上有了难以填平的岁月沟壑，舞姿笨拙，可是如同那天的好天气一样，我在妈妈脸上看到了阳光。尽管身旁这个与她共舞的人，已痴呆了，如果有可能，也许这个人会想对她说：我痴呆了，谢谢你长久地关照。

不知为什么，我把这张相片调成了黑白的。看到黑白照片，我突然有些怕，像是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在等着我。

做完CT很快出了诊断：右肺叶CA及双肺转移。

一般人看CT报告什么的，都不太懂。我大大咧咧地瞄了几眼，妈妈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还念到：“‘双肺转移’是什么意思？可能没得什么哈。”我也没看明白，于是去排队等医生看结果。这时人多了起来，我们在诊室外面等着叫名字。

我坐在候诊室外面的凳子上等，打开报告单再看，我突然意识到了“CA”是什么意思。我的身体开始发抖，打开手机查百度，却不敢看，关掉。我看了一眼爸爸，他仍在走廊外面游荡，站在别的诊室门外，面无表情地往里望。妈妈仍如往常像管小孩子一样地管爸爸，把不愿回来的爸爸往我们看病的诊室旁带。爸爸还是不太听话，不情不愿地回来，走得慢腾腾的。

我的眼泪涌上来，又咽下去。

轮到我们看结果了，门诊医生看了片，没有明确说结果，请我们去住院部找肿瘤科主任确诊，妈妈笑嘻嘻地问医生：“谢谢啊，没什么事哈？”我全身仍在抖，知道结果必然不好。

去找了主任，办入院，下午做增强CT，我和妈妈陪着爸爸。

在CT室前，医生问我是否还会要孩子，我说不会再要了，他才让我进去陪爸爸。我穿着厚重的抗辐射服，将胸、腰及腹部遮住，抵抗来自CT机的辐射，为了爸爸，我不怕。

爸爸平躺在CT床上，有时身子会想动来动去，我一直守在旁边，握着爸爸的手。他的手仍然温温暖暖的，我的手却一直冰冰凉凉的。

我不停和爸爸说话：

“爸爸，不怕，我在这里。

“爸爸，你的手不要拿起来。

“爸爸，要推药了，有一点点胀，有一点点热，没有关系。”

他都乖乖地“噢”，乖乖地不动。

这个时候，女儿是他的护身符、安心剂。我就要陪在他身旁，我很开心这个时候我能有时间陪着他。

那天爸妈没有住在医院里，回家了，等待第二天做进一步的检查确诊。我也回了自己的家，从医院走回家三公里多，我想一个人走走，于是沿着小路往家的方向走。

那条小路，我很熟悉，年轻时经常去路上的一家小店吃烧烤，小老板有一项绝技，可以用眼皮开啤酒，经常引得人“哇哇哇”惊叹乱叫。再往前，就是几年前被污染的桃花溪，如今已治理得不错，修起了溪边步道，人们三三两两慢慢走着，枝头隐约可见玉兰花苞，而我埋头走路，无心问柳。继续走，经过小时候喜欢去的重庆动物园，这个时候动物园门口的公交站边有许多等车的人，人们下班了，而我想的是不要再工作，我要陪爸爸。

我心中满是忐忑、恐惧，脑子里像有万千激光射线穿来绕去，明明暗暗，缠在一起。那个时候，我感觉到的不是无助，而是有如等待宣判的恐慌，有如小孩子突然找不到路的害怕，一想到爸爸，我就会无来由地流泪。

那天我走了21650步，我把它截屏保存了。还保存了几张爸爸走丢时去找爸爸的步数截屏：2018年10月16日，19325步；2019年12月10日，25784步……保留这些只是想提醒自己很幸福，走了这么多路，就走到了爸爸的身边。而很可能有一天，不管我走的步数再多，都找不到爸爸了，那时，才会真正地放声大哭吧。那会儿像做了一场再也醒不来的噩梦，而现在，我所做的，都是会有结果、有希望的努力。

回到家，先生在弄饭，我一脸呆若木鸡的样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喘气都微弱。生活有时不让我们喘气。家里黑漆漆的，我也不想开灯，不想说话，就只坐在黑暗里。先生觉出我回来的动静不对，平时回家我都会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今天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其实下午CT结果出来时，我给先生打过电话，他已经知道了。他静静地走过来，看着我，我这个时候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从小声的，隐忍的，到不可抑制地放声哭泣，我担心、恐惧，我怕失去……先生竟然说：“既来之，则安之。”面对这样的消息，怎么“安”啊？怎么“安”得了？我不知道。

那天是我农历生日，我四十四岁了，小舅舅一早给我打来电话送祝福。每一年的这一天，小舅舅一定是最早给我打电话的那个。那天，舅舅打来电话时，我正带着爸爸去看病。生日这天得到了一个最坏的消息，而那天天气很好，重庆阴郁的天空现出红红火火的太阳，在医院里上上下下地奔忙时，妈妈还一直说，女儿生日这么好的太阳，说明今年一年都有好兆头。

这些都是吉言吧，可对于我来说，什么好消息都比不过爸爸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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