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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活得不易也不能总痛哭流涕（第1页）

这个老太太真是有意思啊，经常在书里写“我真是讨厌我自己”，或是“沉迷韩剧不能自拔，现在想想都恶心”。很多作家都说，写作要节制，不要轻易表露情感啊。手里的这本书，作者是位绘本作家，她就这样反其道而行之，大声说着自己的喜恶，而看这样豁出去般只写自己想写的文字，真是痛快啊。

这是第一遍读此书，快速阅读时的感受，一个被预告了生命终结时间的人，在最后的五年，她记录下的春夏秋冬，让人感觉不到悲凉，只剩有趣，也是能量巨大。

看过《活过100万次的猫》吗？就是佐野洋子绘著的绘本。

而手上这本书，也正是佐野洋子所写——《在难熬的日子里痛快地活》，台版书名为《无用的日子》，个人更喜欢后一个书名，“无用的日子”，意味深长啊。

让我们先来看看这是怎样一个老太太吧。当她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还有两年的寿命时，她请医生停止化疗，也不再做延长生命的努力，反而很阔气地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买了辆捷豹车，那是因为她很开心预知了生命终结的时间，也不再担心要活很久，要花很多钱。期望在七十岁死去，医生告诉她也许将死于七十二岁，她感到满意了，于是去完成这辈子的最后时刻要开捷豹车的心愿。

这个和天下女司机一样有很多段子的老太太，“刚一周的捷豹车，就到处是伤。我倒车入库的水平太差，况且家里的车库也是太小了”。我在这些文字的旁边写下：“可爱的洋洋子啊。”我像看到朋友般想伸出手去和她握一握，我曾因为我家停车位改为需侧方位停车才进得去后，无理地对工作人员大吼：“帮我换个车位啦，我怎么都停不进去。”

佐野洋子总是开着车皮表面坑坑洼洼、机箱盖上点缀着乌鸦屎的绿色捷豹去会朋友。她称她的朋友们都是叠音：乐乐堂、都都子、萨萨子、诺诺子、北北雄、米米子……可爱得很。因此我也在心里这样称呼她，洋洋子，很好玩哦。

一个知道自己生命大限的人，要怎么过活呢？既不会马上死去，也不愿过度医疗，她的人生究竟要怎样度过啊。书里揭示了答案：疯狂地追剧，因为总是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以致下巴脱臼。不仅如此，还对各个明星品头论足：把《冬日恋歌》的碟子放在家里，觉得裴帅哥在家真是安心啊；元斌是亚洲最帅的男人；李秉宪是个演技派，可以用喉结来表达感情；崔民秀是年轻版的三船敏郎，是个敏锐阴郁的美男子。最冠冕堂皇的是，她竟然说因为日本大婶看韩剧，打开了日韩交流的大门，真是颇为有趣的说法。

一句“韩剧用扭曲的方式演绎了一种虚构的绚烂，触动了大妈们的心”，解释了她为何如此热衷韩剧的原因，这样想想，有心酸，也有对生活另一种形式的补偿。未曾经历也好，早已看淡、心景沧桑也好，也不妨碍对美和对忠贞爱情的憧憬与想象，未曾得到的，未必这世上没有。洋洋子大概抱着这样的心情，一直不动脑子地追剧，把生命的绚丽多彩寄托在裴勇俊、李秉宪和柳时元身上……

剧情虚构，终究不是生活的本质，洋洋子一定知道，可是如此固执地追剧，自称这是化疗一年间最幸福的解药，只想这样不动脑子地活着，于是就这样去“浪费时间”，真是任性啊。其实在那一年，她也画画，接受约稿，只是会在最后的截稿期才传真出手绘稿件，这多么像我们身边的“懒癌”患者啊，她从不掩饰自己因为年老精力不济带来的拖延、笨拙，和别的老年人一样无力面对科技的日新月益，对用电脑打字、用手机发短信、用银行柜员机取钱这些用机器代替人工劳动的事情感到束手无策，时常急得大汗淋漓。

佐野洋子用看起来轻松、调侃的笔调，描述自己的生活，其实是近乎残忍地将自己逼到死角，将狼狈在显微镜下放大：年老莫名其妙的坏脾气；每天用脚撩开窗帘，连起床也变得不易；可怕的健忘；不稳定的厨艺；每天用胶带把因化疗掉在床上的头发粘起来；一路念叨着“星期三上午，星期三上午”去买鸡骨头的老太太，也许有一天会痴呆……慢慢变老是件沉重的事，根本没有轻松搞笑一说。

另一方面，她的大大咧咧又成为化解生活中无力事件的糖：手术第二天回到家中狂抽烟，仿佛以烟续命，并不因为患癌而惜命戒烟，恰恰相反，更加随心所欲；带着麻将书，一边在书上学习技艺高超的攻略，一边打麻将，却总是输钱，连晚上睡觉都会梦到一副大牌漂在水面上，看到这里，我不禁大笑出声，那种日思夜想、见而不得的情况我也有过啊。

佐野洋子就这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走在不那么绝对正确的路上，继续抽烟、懒惰、随心所欲地虚度时日，抱着即使今天死去也无妨的心态，不那么积极地活着。在我心里有了她的模样：酷酷的，嘴上叼着烟，穿着企鹅背带裤，歪着肩膀站着，或是平行于地面地躺着，经常做“无所谓”的耸肩、摊手的动作，这样的她彻底摆脱了世俗意义上的沉重，尽管生活其实对谁都挺难的，但是她不那么严肃的生活态度，为生活稍稍松绑。

佐野洋子不仅在书里讲她自己的老年生活，也讲和她一样的老年人的故事，当一个长寿社会来临，独居老人越来越多时，无论是穿着时髦，还是邋遢出门，只要独自一人坐在餐厅吃饭，都在表达孤独，孤独地塞进大盘食物，然后拄着拐杖回家，守在电视机前，继续体验寂寞。我们无法对这世上越来越多孤独的独居老人视而不见，我们谁都会慢慢老去，不过佐野洋子诙谐的文字，又让我对即将老去的事实生出一份勇气，仿佛是在悲凉、笨拙、小心翼翼、灰扑扑的底色上，贴上了一些彩色的圆点，如草间弥生的画一样古灵精怪，痛快又精彩。

我家里还有一本她画的绘本《圣诞老奶奶》，她创造了这世界第一个圣诞老奶奶，她的出现本身就像个礼物，这本书也是。

人生啊，就算是活得不容易，也绝对不要总是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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