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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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第1页）

生活是一道又一道等待被翻越的山坡，像一场永远看不到顶点的攀岩，凿坑、挂绳、抓紧绳索，拼尽全力向上。崖壁上怪石嶙峋，或突出，或凹陷，奇峰陡起，断壁悬崖，一样地冰冷，一样地坚硬，稍不小心，就被顶起的石头刮伤身体，又或者，若不紧紧抓住绳索，就会摔下万丈悬崖。

人到中年，不仅要在悬崖上攀登，还如西西弗斯推着永远推不完的石头，不停地推上去，又不断滑落，顶点遥不可及，且身旁还有一个又一个望不到底的洞，一不小心又会深陷洞中，洞中四壁黑暗，借着点滴光芒，也要挣扎着重新自救爬出来。

刚刚理清爸爸病情的治疗方案，先生的爸爸，我的公公也检查出恶性肿瘤，医院立即准备手术方案，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公公手术那天，我抱了本《安徒生自传》在手术室门口，边看书，边等待，手术做了近八个小时，从早上九点半到下午五点二十分，当然那天看书的速度并没有平常那么快，这么多个小时，也只读了区区一百多页。一会儿下楼买水，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联系人血白蛋白的购买，一会儿回去拿准备好的尿集袋，还有等待时内心的不平静……

医院的来苏水味充满鼻腔，绑着绷带、打着石膏的病人在等电梯，护士推着医疗小车子，大声喊着“三十二床，换药了”，穿着蓝条纹病员服的人躺在病床上，或平躺或侧身，表情呆板，人名变成了床位代号，走廊上的人有的瘸跛，有的肿胀着手臂，这一层楼一边是手术室，还有半层是骨科住院病房。

我埋头看的《安徒生自传》，才刚刚看了个开头，这个鞋匠的孩子，父亲经常带他到林中散步，长到十四岁，他便想去哥本哈根寻找自己的世界。我看名人传记，总是想看到卸下光环之后的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他们，在生活的真相中是如何闯过人生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天才绝不会一蹴而就，都一样艰难，一样要沦陷，一样需要揪着沼泽附近的烂草，努力爬起来。

安徒生所处的19世纪，以及他喜欢的剧本、台词、歌唱、舞台，与眼下我身处医院的这一刻当然毫无关联，这让我低头看书时，有些“穿越”：热烈的、灯光辉煌的剧场，与冰冷亮眼的医用托盘；身着燕尾服在剧院里热烈鼓掌欢腾的笑脸，与身旁缠着绷带、皱着眉头、蹒跚走路的病人……但这个时候的我，正需要这样的“穿越”之感，一方面不让自己被世事的不济打败，另一方面看到身外的世界，让我跳脱出来。除了充满鼻腔的来苏味，这世上依然还有田野间春天的新泥、安徒生的童话、阳光里起舞的蝴蝶，鲜活地存于我们的生命里。仅仅这样想想，再看到这医院里穿梭来去穿着大大病号服的患者，就不会让人觉得焦躁了，他们就是一群身体出了问题到这里来修整的病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看书的我，并非要逃避什么现实，而是为了更好地和现实在一起。

这于我来说，是向文学致敬的另一种方式，安徒生从心底的疼痛中诞生出来的童话，与现实中的病痛、尿集袋、针头、插管、输液瓶，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当文学与生活紧紧相依，我能从中获取力量，虚无隐退，扎根生活，并努力承担，恰恰是文学让人在混浊的生活中，如绿野在望般呼吸到春山之气，至少让人面对一地泥沼的生活时，不再灰头土脸。

四十岁之前的我，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一切都很顺利，生活几乎没向我抛出过难题。四十三岁之后，一方面更加向好，寻向内心更深处的自己，活得越来越肆意：从杂志社辞职，教儿童文学课，做成人写作营，给自己更多写作的时间，越来越喜悦地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另一方面，家里老人的病痛接踵而来，猝不及防，需要给予他们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面对不治之症的束手无策，无奈，以及濒临崩溃的妥协。生活就是这样好一步，坏一步的吧，根本没有那么多风平浪静。

我想我人生的下半场要开始了，先是父辈人生的下坡路，接着是自己的，不那么容易，但都得接着。

那天，公公躺在小小的担架床上，从手术室被推出来，麻醉药效还没过，他闭着眼，我们一群人拥着他进了电梯。在狭小的空间里，我近距离看他，他吸着氧，脸有些肿胀，肚皮上放着巨大的氧气袋，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尚好，从七楼乘电梯到二楼，进ICU。

第三天，从ICU出来的公公显得特别兴奋，平时少言寡语的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小时。

“我在想啊，是不是今年年初不该去动阳台上的旧东西，我说把那些东西理一理，不要的就扔了，结果把那些扔了，没想到自己生病了。

“对了，春节前来了一只大耗子，我们没有抓住它，说有耗子来家里也是很不好的预兆，是不是？

“那天晚上，有个病人进ICU，当天就走了，我还在想，是不是就是他将我的坏运气带走了，我一定可以活下来了……”

每一个人都是渴望活着的，这个曾经服役二十年的老兵，那天给我们说：“如果不是身上插着那么多管子，真想下地来走走啊。”话语间有着多么活泼的生命力。

虽然他的很多话都迷信，也没什么依据可言，可公公的精神头儿和对病痛的不惧，让人看着也觉得可喜。没承想，公公手术后十天，竟突发肺部感染，致呼吸困难，接到消息，我临时取消了那天晚上原本要上的写作课，急急忙忙地赶到医院。还好抢救及时，他的心肺功能成功复苏，再过难关。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闯关、升级、打怪的吧，没有人轻易举白旗投降。

公公手术之后的4月依旧青草嫩绿，野花遍地，春夜的雨总是准时降落，“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它们不知人间疾苦般，照样点燃希望。每隔一天，我们会去医院看望住院的公公；每晚十点，我们会风雨无阻接儿子下晚自习。每天，我这日日在家工作的人，开始有了命运的颠簸，当生活巨大的浪头打来，我深潜海底，看到泥沼、珊瑚，看到鱼群与水草，开始接受来自大海深处喷吐的汹涌波涛，永不言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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