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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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步履不停（第1页）

外婆在我去看过她的两天后去世，2019年9月21日。

接到舅舅电话说外婆过世时，我正在给孩子们上文学课，我让孩子们下课休息，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定了定神，给先生打电话安排说一会儿中午吃完饭就去接父母回老家。然后给儿子发信息说，祖祖去世了，我们要回老家，让他安排好自己的周末。

妈妈送走了她的妈妈，说：“人这一生好没意思啊！”

我说：“怎么会没意思呢。我们活过，爱过，经历过，吃了那么多好吃的，看了那么多好风景，有那么多好朋友，还做了些自己喜欢的事……”

《安徒生童话》里有一个故事叫《最后的珠子》，我曾给文学课堂的孩子们讲过，就算老天总是会给我们那颗最后的悲伤的珠子，我们也接受。因为它的出现，会让其他的珠子更加闪亮，于是也会让我们更安心地接受这生命中所有的悲伤、欣喜、团圆、分离。

黑塞有诗如此：

苦闷。绘画。作诗。活着。

一切继续着

且一饮而尽，

一饮而空

在白日将尽之前。

黑塞在堤契诺将痛苦萃取出宁静和喜悦之后，以文字和绘画的面貌呈现。那些难熬的日子也必须“一饮而尽，一饮而空”。

奥修说：“开始去散布你们的芬芳，你们的宁静，你们的体验。让那成为一种你们身上微妙的保护，那也是一股无比巨大的转变力量。与其怀着恐惧，不如带着祝福，去散播发生在你们身上的经验。”

外婆去世后，生活还要继续。第二天一早八点，我照样去给孩子们上课，在路上打开网易云音乐听歌，首页即出现“音乐的力量”几个大字，眼泪一下涌上来，无来由地被“力量”二字打动。木心说：“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悲哀和艺术之间的转换，理性的力量与感性的柔弱之间的翻转，当然不是转瞬发生的，却让人看到通往美好方向的可能性。沉浸式的悲痛不是对死者最大的告慰，更好地活下去才是。那是我那一瞬间，对力量的感动与理解。

于是，我坚定地维持着日常的运转，感受过痛失亲人的悲伤后，继续去上课，与孩子们探讨文学之美，这样的课堂，让我在幽暗潮湿的苔藓之地，亲眼得见一株嫩绿的新芽诞生，那伤感幻化成另一种美。在遭遇不幸之后，我体内仿佛变出庞大结实的根系，牢牢抓地，生长出新的枝丫。

在穿梭的人群中，在9月的金秋阳光下，我一边走路，一边听《步履不停》，眼眶湿了又湿，在人行道等红绿灯时摘下眼镜，拼命地揉眼睛，像困了一样，揉了左眼，又揉右眼。

成年人，总是这么擅长掩饰自己，其实孩子们也是一样。上一周给他们讲日本心理学大师河合隼雄的遗作《爱哭鬼小隼》，然后问他们最近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五六年级的孩子小心掩饰着说：“谁这么大了还哭啊，我上次哭是去年了。”

而我想通过这本书告诉他们，即使是心理学大师，也可以坦承小时候曾是个爱哭鬼，并没什么大不了。河合隼雄用哭泣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委屈、不平、伤感、欣喜，他一直在正视自己的情绪，用眼泪来疏解。其实每个人的情绪都理当受到重视，包括负面情绪，也无须回避，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缓解压力，用自己觉得舒服的方式去放松，没有人规定谁必须一直优秀，没有人应该一直紧绷。

我将自己这么多年跌跌撞撞的经验通过文学作品，表达给了孩子们，他们未必现在就懂，可是也许有一天，当他们身上的压力沉重得快承受不住时，至少可以想起花花老师说过，想哭的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哭，男孩子也是可以大哭的，这不丢脸。

那天我在轻轨上，与老友微信聊天。

“外婆去世了，生活还要继续，我在轻轨上，去给小朋友们上课。”

“也不一定非要坚强，做自己。”

“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也许你会觉得现在的我太倔强。”

“不，你一直倔强，从未改变。”

“外婆在外公去世三十年后走了，他们约好的吗？”

“约什么约哟，自然规律。”

一句话，让我破涕为笑。生活就是这样简单。

那个周日我在文学课上，给孩子们分享诗歌，泰戈尔的“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在外婆去世的第二天，这也纯属巧合。是的，我会在课堂上和孩子们讨论生死，我们会讨论一片树叶飘落后去往哪里。秋叶的静在哪里，美在哪里？

孩子们说秋叶无声的飘落是静，秋叶的颜色让人觉得安静，秋叶在夏天曾经绚烂地盛开过，它很满足，它没有辜负老天给它的生命，所以当秋天来临时，树叶就心甘情愿地落下，变成泥土滋养大树，到了明年，这落叶也会变成新的叶子，新的花朵。

说得真好啊，最纯真的年华，有着最洁净的灵魂。人此一生，一旦有“心甘情愿”几个字，就不会那么纠结，就会静美如初。爱，心甘情愿；付出，心甘情愿；努力，心甘情愿……那天，外婆出殡，我抱着痛哭的妈妈，告诉她：“妈妈，我们在外婆生前对她足够好，她知道的。她在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们’。”爸爸站在旁边，看着哭泣的妈妈，指着她不停地问我：“她怎么啦？她怎么啦？”爸爸知道眼泪代表伤心，爸爸也会知道关心他身边的人为什么会难过。而我这十年间读过的那些书，这一次对我有了救赎，我没有久久陷在悲伤里，有阳光将我打捞出来。

生命就是这样滚滚向前，以前我会用“裹挟”二字，现在觉得这两个字显得太被动。而用“滚滚”会让人联想到有轰隆隆的声响，滚得大声，滚得快速又肆意，倒也自在。宫泽贤治在妹妹病逝前半年写下诗歌：“不如焚毁一切寂寞与悲伤，沿着透明的轨道前行。”那条隐形的、有着既定方向的轨道，一直都在，那是我们的生命轨迹。我们一直在这条轨道上狂奔，悲伤也不能让它停下脚步，生活总要继续。

吞咽苦痛，继续前行，当内心被一束光照亮时，会发现每一个生命，都与他人紧密相连。

夜里，看到四年级学生嘉懿的文字，让我欣喜不已。她不叫我花花老师，而叫我“花闺蜜”，我也戏称她“嘉闺蜜”，因为她的文字太灵动，我对她喜爱有加，那些灵气劲儿是骨子里的，是任何老师都无法教的，我知道那是一个人的才华，我在心里暗暗许诺要好好保护她。

她写：“一罐糖罐里装着阳光，可以叫它‘一罐阳光’。如果灵魂也可以感受到愉悦的话，有时她的灵魂就像一只玩尾巴的小鸟，或是一只正在啃胡萝卜的折耳兔，有时又会战战兢兢缩成一个小球。”十岁小女孩儿的文字，让我看到向前的生活里的美意和甜蜜。

就在写这篇文字时，狗狗喜宝趁我不注意，从垃圾桶里叼走了一个我刚扔的酸奶盒，我把它叫住，它趴下来，我摸着它的头，它慢慢吐出那个酸奶盒，叹了一声气。

这是步履不停的生活，交织着苦痛、欣喜、离别、希望，以及无数个平常瞬间。

接下来带爸爸去复查，自己去医院体检，车子刮擦报保险，准备教师资格证考试，看秋分时枝头挂着的红石榴，拍这个季节又白又大的茉莉花……这些都是步履不停的生活，唯有继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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