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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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踏实地活着风烟俱净（第1页）

以前爸爸每次来我家，都喜欢看瑞典画家卡尔·拉松的画册《我们的家·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农庄》，他会一页页地认真翻，有时会指着一页给我看，嘴里说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总是“这个，那个”地没完没了。即使如此，我也耐心地看着他，听他讲话，他讲一讲，又低下头认真看，样子很迷人。我不知他在里面读到些什么，是不是有熟悉的过往在他的脑子里闪现，他将三根手指放在画上，一点点抚摸，满脸怜爱的样子。不知他是不是记起了什么，又或者是不是觉得整个人如在浴室的大镜子前，屋子内热气腾腾，可是伸手触摸镜子，手下冰冷生硬，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镜子里面的人遥不可及，那些记忆也是如此不可触碰吧。

我不知这本书吸引爸爸的地方在哪里，这本书也是我经常会从书架上拿下来翻看的画册，那里面有卡尔·拉松的画，还有他的大女儿苏珊讲述的关于家庭的、村庄的故事。

有一年夏天，卡尔·拉松一家在桑德邦度假，天总是下雨，他每次出门画画都会被倾盆大雨淋湿，他很生气，总是埋怨这无法作画的鬼天气。可是他的太太对他说，为什么你不就在家里画呢？就画孩子、鲜花、从窗户里看到的风景，还有我们的家。

后来这些细碎的生活真的都成了卡尔·拉松的绘画题材：因受惩罚而坐在椅子上生气的孩子，给阳台上的花儿浇水的女儿，躺在地毯上睡觉的狗狗卡普，擦得光亮的铜壶和铜盆……他们的家，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农庄，都成了卡尔·拉松最重要的绘画对象。而透过这些图画，我们能够看到19世纪生活在瑞典的艺术家一家人满满的生活细节，诸如在并不富裕的生活里如何别出心裁地给家里每一位孩子过生日，让每个孩子都觉得自己是同样珍贵，爸爸到那个时候就不再工作，一家人一起唱生日歌，读诗，喝咖啡，寿星会流下高兴的眼泪。

卡尔·拉松的画，以及女儿苏珊少量的文字，都让我看到艺术不再悬空，它指向每一个生活的角落：圣诞前夜铺上的拉松太太最喜欢的有着长长花坠的桌布；房子里永远都温暖，永远都有花，永远像夏天；客厅的地板上有卡瑞织的长毛垫；画室的角落里有“许多木雕工具：锯子、钻子、锉、三角规……”。卡尔·拉松不是一个闲得下来的人，那是一个不是在画画，就是在雕刻的人。

我在一本小小的画册里，看到很多种热爱生活的方式，而最棒的一种，就是踏实地身体力行，用动作去灌满生活，不是用无数的口号、无力的愿望，或是用“我想，我觉得……”去与生活隔空喊话。当你爱一个人或爱一件事时，用行动去表达，会让生命多几分豁达与充实，也多几分踏实与担当。

日本轮岛的漆艺家角伟三郎先生曾说：“做得多了，就能慢慢看到一个新世界。”

同样，日本漆艺家赤木明登说他在三十岁到四十岁那十年里，每天从早晨醒来到晚上入睡前，一直在上漆，不做其他的任何事，漆活儿对他来说像将电话簿从左翻到右一样简单，这单调的生活他持续了十年。他说，进入无心之境就是这样简单。他以为的简单，是不走极端，“每天实实在在地吃好三顿饭，在决定好的工作时间里理所当然地默默完成手中的工作，工作结束泡个澡，不逞能，不讲歪理，为人们的生活奉献出优秀之作”。

布艺家早川由美说她骨子里一直有着以打猎、采集为生的旧石器时代人的特质，所以她将生活形态从“买”变为“做”，亲手制作红茶、杏桃果酱、樱桃冰激凌、梅汁，亲自种植蔬菜，自制蜂箱采蜂蜜，一针一线地编织，她觉得最大的乐趣就是自己动手的过程。众人的双手，都是了不起的工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迷上了这有无数动作的生活。

年轻的时候，会觉得等我做完这些家事，我就可以安静地看书、写作，这就是生活最完美的状态了。现在好像有所改变，做什么时，就和它在一起，让自己真正享受过程中的愉悦。

腊八那天，我在去菜市场买菜的间隙，在小区里拐了个弯，去看了那株我很喜欢的梅花树。黄叶都掉光了，冷雨里开了一头的蜡梅花，晶莹剔透，我在微雨的黄昏中拍它们的样子。背景幕布是满树的红叶，红了半边天。发灰的黄昏天空一丝云朵也没有，它们像是约好了憋足一口气，发誓要把天的帘子扯下来，让黑暗笼罩大地。

揣着一肚子花香，继续去菜市场买菜。我总是在菜市最里面的小摊位上买青菜，每次我去，那个婆婆都会给我选一把最好的时蔬。有一天我去买冬苋菜煮粥，婆婆选了枝杆粗壮、叶片绿肥的给我，并教我摘叶子下来时要把茎留下，只取叶子，然后将枝杆细细地剥皮，分成两片或三片，这样熬煮出来的菜粥就会细腻糯软，也不会有嚼不烂的茎叶。这些都是积累下来的生活智慧。

而那天，熬的自然是腊八粥，佐以樱园的香肠，綦江的赶水豆腐乳，青叶莴笋，再自己烙几个蛋饼粑粑，为这小小的节日，迎接自己小小的欢乐。

这样认真地熬一顿粥，认真地炒一份小菜，认真地烙几个大小差不多的饼，不是用脑，而是用身体去记下所有的生活细节。

阳台上的风信子正破土而出，这些球根是三年前买的了，每年开完后，我都会把它重新埋进土里，第二年到了冬天，它又会破土而生。这已是第三年，叶子已长了六片出来，大概每天以一厘米的速度在迅速生长，它要准备给我“好看”了。我还准备买几枝漳州水仙球根，要细细地将外面的鳞茎剥掉并刮去老根，洗干净后养在椭圆的青花瓷盘里，等春节来临时，它定会给我们带来满室馨香。

每个季节去做每个季节该做的事，生活便会多些乐趣。

爸爸失忆后，他那些做香肠的老配方就失传了，而做香肠这件事，对我来说其实和年味紧密相连，于是想着自己要摸索着做一回，尽管我一向以笨手笨脚自居，可是这样的活儿，也许以后会成为一项传家的本事，不由又想要振作起来，好好尝试一番。

年轻时，只想着能够优哉游哉地喝个咖啡，看看书，与书中人物神交，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与愉悦，就是最大的享受。可是现在觉得每天看了多少书、写了多少字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如何认真地生活着。

在小小的节日里，慢慢地熬一碗粥；在春节前，自己做几块酱肉；陪妈妈去逛逛她想走的小巷，累了坐在石凳上休息，带她吃一碗喜欢的凉粉，和她手牵手，像童年时她牵我一样……身体力行地去做，真正去关心身边的人，这些日常的小事，或许会挤压我们看世界的时间，可是我的求知欲好像渐渐减少，不再贪多贪全，就喜欢将小日子碾得细细碎碎的，喜欢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更加踏实地用手劳作、用心生活。

上上周买的腊梅，花朵已开始干枯，花朵落在地上，发出小小的声响，我坐在餐桌前写字，能听见它们以自己喜欢的动作掷地有声地结束生命。我将那些掉落的花朵堆积起来，放于桌上，它们的香味不见了，它们曾经透明的花瓣不见了，可是它们给这个家带来过的欢欣不会消失。

此时，屋外有飞机掠过房顶，有汽车的喇叭声急促地响起，有楼下小孩打羽毛球，球从拍子上腾空而起的啪啪声。我坐在这里，也觉风烟俱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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