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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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即便年老生活亦是一万个值得（第1页）

夏天的晚上，我有时会在空调房间里抱着冰激凌吃，或是吃着冰冻的雪媚娘，配一杯热乎乎的红茶，看一部想看的电影。在想写关于爸爸这本书时，我看了一些和老年人有关的片子和书籍，其中《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我躲在空调房里看了两遍，影片里出演熊谷守一妻子这一角色的是树木希林，这部电影，也是她的遗作。

熊谷守一是日本当代谜一样存在的野兽派画家，被称为“艺术世界的隐士”。片中的老头儿有九十几岁了，在那片草木、虫虫、蚂蚁、蝴蝶很多的花园里，他总是一大早就开始在里面走来走去，他称之为“上学”。在花园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出了客厅门，眼底就有蜥蜴爬过，他想：还是昨天那只吗？看见昨天的树叶，他弯着腰问小树叶，鼻头有点红：“你昨天就在这里啊？”然后一阵风吹来，树叶回应：“是啊是啊。”中午困了，扔张草席在地上仰面而睡，蚂蚁在他的白发林里爬来爬去，小虫子就在他身边散步，他每天在花园里上学的地点都不同，有时坐在自己挖的小池塘边看鱼，有时在随意一处趴下来，观察蚂蚁走路。

熊谷守一在影片里写下自己的年龄：九十四岁。家里的女佣打趣他说：“哪有那么老？”他说：“我的年龄我做主。”这个活了九十七岁的画家，三十年没有走出他的小花园看过外面的世界。白天他游逛小花园，今天去池塘，明天去“山”里，晚上才作画。他的每一天都很好玩，有时一梯一梯下到自己挖的小池塘旁，搅搅水，便有一群小鱼仿佛听到他的召唤，游向他手指的方向。他观察一块石头，轻声问：“你从哪里来的？”等一个回答，也可以一坐一上午。他还发现：蚂蚁走路是从中间的第三条腿开始迈步的……而别人只能看到蚂蚁在眼前快速地奔来跑去。

那次在众人吃吃喝喝热闹的聚会上，他冥冥中看见有精灵要把他带走，想要将他带到更大的宇宙中去，可是他告诉精灵：“宇宙太大了，我能控制的只有这座花园。”还说，“如果我走了，我的老婆就太难了。”因为心中有所爱，他不舍得离开这座花园和最亲的人，精灵因此未将他带走，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又继续和老伴儿在相同的位置下棋，他的棋艺一如既往地臭。

夜深了，熊谷守一一边下棋，一边打瞌睡。

老伴儿说：“快去睡了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守一说：“对，明天还要上学。真羡慕那些不用上学的人。”

然后起身，回房。

第二天，老伴儿不知他去了花园中的哪里，又在花园里叫他的名字，找起来。这是他们的日常。

日常，就有美丽动人的真实。看得出一点儿辛酸，一点儿甘甜，一点儿欣喜，又有一点儿无所畏惧。

熊谷守一说：“我的心里有一座庭院，能装下的人很少。我的世界很小很小，但对我来说刚刚好。”那座他每天去“上学”

的花园，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如《庄子·马蹄篇》里描述的乌托邦世界：“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那方天地自是与他共生，那小花园里的蚂蚁、蝴蝶、蚯蚓于他是友人，“万物与我为一”

的感觉在影片中真真切切地能够被感知。

而熊谷守一的画作，从最初的野兽派风格，到后来只画简洁的抽象画，也是由内向外地去繁就简，每个人的一生，不也正是如此吗？

活着，活着，就老了；活着，活着，越活越明白，生活越发简单、天真，却自得其乐。

湖南绘本作家蔡皋，曾是图书编辑，工作之余她也从事绘本创作，她画《桃花源记》，画蒲松龄的《聊斋》里的故事《宝儿》，画《孟姜女哭长城》……画出这么多美妙画作的她，曾经的生活也有一地鸡毛，可是在她眼里，那是“一地锦绣”。

蔡皋亲手打造的屋顶花园就是她对生活的理解与热爱。她会在扫落叶时，真诚地向落叶鞠躬，道一声：“谢谢你们。”小孙子会在花园土地上冒出小芽时，对春天的小嫩叶说：“欢迎光临。”

她说：“但凡好一点儿的语言全部都是生活给我的，我很宝贝它。所有收获都是随缘而来，不假安排。生活很美，生活的美是什么样的呢？生命万物都是自得，都有该有的状态，生活好像是雨天撑起的一把伞，在我看来，生活的所有就是一万个值得！”

蔡皋讲这些话时，已七十三岁了，而她依然有纯粹的眼神、干净的笑容，还有童心。因为艺术和文学，已为她经历过的苦难生活撑起了一把伞。

没有人活得轻而易举，如果下雨，就请打开雨伞吧，而不是祈求太阳的到来。爸爸在七十多岁患阿尔茨海默症，七十八岁被诊断出肺癌晚期，患病后一直活在自己才懂的世界里，会对经过身边的孩子天真地笑，对不喜欢的事情不耐烦地大声说“不”，我知道他一定撑起了属于自己的那把雨伞，无忧无惧地活着。当我摸着他的胸口问他：“爸爸，你这里痛不痛？”他总是说：“不痛。”当我问他觉得身体好不好时，他总是回应我：“还可以。”

一个人，就是在这个“不痛”和“还可以”中活着的吧。疼痛、伤害、不如意十之八九，都是生活给予我们的，而我们就在那个“不痛”与“还可以”的缝隙间好好活着。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卑微地活着，一如沈从文笔下七十七岁的老纤手，他“牙齿已脱，白须满腮”，大冬天在渡口码头光着手脚讨生活，在沈从文眼里，他有着大文豪托尔斯泰的身形，如古罗马的老纤手，结实粗俗，又顽固执着地活，对可以掌握的事斤斤计较，对一个浪头打翻生命这样的事，不怨不恨。

在沈从文的笔下，总让人看到坚韧在艰难之上挺立，又有些顺水而下、顺应天意的看见与领悟，这更让我看到在缝隙间生活的人们那活着的力量，那里有裂缝间透出的光。

正是因为这样的光，让我想写下这本给爸爸的书，每个平凡的生命都有老去的一天，每个人也有深深惦记的人，我想记录下这些珍贵又平凡的瞬间，它们是生活里闪闪发光的沙砾，有颜色，有质地，有点儿坚硬、有点儿细腻、有点儿硌人，我想紧紧拽住，却又只能摊开手掌，看时间慢慢从手中流逝，看故事由远及近、不经编排地上演。

我知道掌心里那看起来永不会消失的几粒沙，有一天也会因为大风大雨或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消失不见，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即使消失的沙砾，也会在我心里永远闪闪发光。

因为父爱，已成光亮的火把，指引我成为一个温暖的人。

我争分夺秒地书写，只为爸爸能看见。非常遗憾，爸爸还是没能等到这本书的出版。如果他还在世，即使捧着这本书，他也不一定看得懂，他也不知道这一切与他有关，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安静地一页页看过去，从时间的缝隙、从我鬓角的白发、从家人对坐的笑颜、从与妈妈的执手相望里看到所有的生活。这些都是一万个值得。

这或许也是一本女儿献给父亲的情书。爸爸的一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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