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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玉面看起来也就是一般般嘛,还偏偏缺了个角。阿姊来看,这底面上的字都被磕掉了一小块儿,填补上的金条条做工又这般丑,难怪姊夫也不喜欢这物什。”女郎说着顺手就将掌中的玉方颠了一颠,倒也不算沉重。
“你可小心着点,皇帝的玉玺要在咱手上摔坏了,可是有的麻烦了。”同车而坐的小妇人见自己的小妹又顽皮起来,赶忙探身过去,极其谨慎地控制住局面。
“本就是坏了的嘛。”女郎习惯性地吐了吐舌头,随后一拧身,躺在了阿姊的腿上,双手捧着那精贵的玉玺,在举过头顶之际,顺便又端详起底面的刻字来,“甚个甚个天……永昌,这都是些啥字呀。”
“刻字用的都是篆体。”这回妇人干脆将玉方抢了过来,安安稳稳地平放在一旁,“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有了这个传国玉玺在手上,才好说自家的帝位乃是上天的布泽。”
“南边的皇帝来来去去的,也没见到老天爷保他们哪个永昌了。这些神神道道的,该是和卜卦差不多吧,又能有个甚用?”女郎身子一抻,又将玉方抓回到怀中。脱口而出这般的无心之言,听起来倒是有着几分道理。
“这囡子。”小妇人见阿妹又是一心只顾着钻研玩物,嘴上还是一点儿遮拦都没有,心知自己翻来覆去的叮嘱多半还是白费了口舌。于是,一股恼火冲了上来,她直接伸手揪住了女郎的耳朵:“还有,今后可不敢再直呼姊夫了,尤其在人前时,必须要尊称‘大王’……反正照着汉人的规矩,平日里的讲究只多不少,小囡子可是记住了?”
“哎哟,阿姊。”女郎顺势撒起娇来,头枕着阿姊的大腿转着圈地翻滚开了。
“老实点儿,别碰着你的甥儿。”小妇人瞅准时机,一手在女郎的脑壳上重重弹了一下,另一手护着自己已见隆起的小腹,来回轻抚。
一支庞大的队伍正以姊妹二人的豪华车仗为中心,缓缓地驶离蓟城的南大门。这里既有着三朝六代的传国玉玺,更有着燕王正待坠地的子嗣。由此,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命运,正跟随着她们一同驶向冀中的邺城,卷进那谜一般的未来。
随着冉闵殒命,冉魏短暂的国祚土崩瓦解。河北诸郡县的府君守将们再一次祭出了他们的看家本领,在转瞬之间,纷纷投向慕容氏的王权之下。等到燕王慕容儁决定再度迁都邺城时,他已手握西至西河、南至枋头两岸的平、幽、并、冀四州之地,还兼有扶余人、勿吉人以及拓跋代国的臣服奉表。至此,慕容氏在北方短暂的乱局中脱颖而出,成了石虎死后最大的受益者、故赵在北方权力的继承人。
同时,在大河南岸的中原地界,诸多豫州与徐州的石赵官吏,也不得不在晋廷北顾的兵锋之下选择了归顺。而长安与洛阳两京,乃至关中三秦,则早早便被氐人集团所占据。如若再算上盘踞于南青州的段龛,以及那割据姑臧的张氏凉国——如今更为纷乱的局势,也给予了相对羸弱的二者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似乎各方势力都从石赵的坍塌之中,分得了些许遗产。
至于这场大戏的另一主角慕容恪,却并没有如当初同王聿徽说笑的那般,去往太原王氏的祖地招摇一番。被委以重任、外放并州主政的,则变成了备受青睐的悦绾。在河北人心未定,晋廷陈兵两淮的紧要时刻,燕王当然是指望自己这位威震华夏的名将兄弟能够守在身边,好随时领兵出征,为自家日渐强盛的政权保驾护航。
此时,深受燕国军民爱戴的恪公子正立马城门之外,注视着流水般的车马驶往南方。倏尔,似乎是一群禽雁所发出的鸣叫掠过头顶,慕容恪却没有什么心情去抬头观赏,他刚发觉眼前滑过的豪华车仗乃是属于王妃姊妹,这便意味着,自家的几辆马车应在其后不远处。在策马去寻王聿徽之前,他又不自觉地望向了悬于城门之上的“蓟”字刻匾,恰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仿佛一年多之前离开龙城时,便是如此心境。
无论禽雁飞向何方,远迁之后,总能归返旧巢。而举目之下的胡汉军民追随着自家兄弟岁岁征战,步步南迁,却不知哪里还有回头的机会了呢。
“玄恭。”他暂时是无法策马奔向自己的徽夫人了。慕容儁已经驻马到了身边,伸手搭在了自己兄弟的肩膀:“家眷可都安排妥了?”
“在述儿——王妃后面不远,估计也已经出城了。听说家乡举城出降,未曾惹上兵戈,咱那夫人可是乐坏了,昨夜里熬到了老晚都没睡,甚至还唱起了小曲。就是那晋地的调调怪得很,听不大懂。”慕容恪记得,已是许久没和王兄唠过家常了。赶在这回闲逸之际,能开一开话匣子,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玄恭家里那个徽夫人,可是公认长着一张快嘴,较起真来,怕是天下无敌。唱起小曲嘛,合该也是个独一无二。”
“等咱们都安顿好了,大王不妨摆个家宴,我自带其入邺宫献上一曲,如何?”慕容恪的这番话才说完,就见他王兄刻意挤弄出了一副痛苦的表情。
“那邺宫据说可是阔气得很,在大伙适应了之前,可不敢让徽夫人随意入宫游弋。尤其冀州民生尚未恢复,凭其那一肚子文墨,说不准就是一回谆谆劝导,咱可受不了。四郎呐,还是关起家门,自己哄着吧。”这下子可把慕容恪说得脸色发红,可他还未想明白该如何反击,就听慕容儁又继续揶揄起来,“记得咱兄弟可是先后脚成的亲,述儿都为坊间议论了许久,才终是怀上了娃儿。可你那边,怎的还是没个动静?”
“噗——”
一直跟在燕王身边带队护卫的傅颜此时终于没忍住声,慕容儁在转头与其对视一眼后,两个人同时一起大笑起来。也只有似这般欢愉谐趣的时刻,或许才能助力兄弟间的温情,顶住那岁月与权欲的反复冲刷。
“不如就先说定了,这两年多留你在邺城待着。要是再要不到娃儿,以后可不许怨咱征用兄弟太多光景了。”听了这段“阔论”,慕容恪是一脸嫌弃地侧头瞥着王兄,二人身后的傅颜亦是很懂分寸地收了声响,使得眼前的场面虽稍有冷清,却不至尴尬。慕容儁虽是不愿破坏当前松快的气氛,但在犹犹豫豫间,还是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封先生正式企求归乡致仕。他终究还是要走了。”
“老头儿的家乡在蓨城,反正也是往南走,大王不如先将其拖到邺城……”
慕容恪拎着信,对此丝毫不觉意外。毕竟封弈在龙城时,就已主动选择弱化了自己的地位,将王室兄弟早早地推到了决策的核心之上。但当真要失去这么一个能看透人心的压舱石时,任谁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发慌的。
“咱也是这么打算的。”慕容儁远望着川流的车马,“不过,先生最后提了一嘴青州之事,还是颇为引人开朗。孤打算,让玄明去镇守北青州,就似悦绾在并州一般,历练一下。”
慕容恪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但王兄竟没有选择年纪更长的慕容霸去监视广固的段龛,多少表明了一直身处部族利益旋涡中的五郎纵使无辜,却依旧是为慕容儁所忌惮。他将叹息埋在心底,并且打算尽快与道明谈谈这桩麻烦事。
“唉,玄恭可能还不知,”王兄最后一番淡淡的语调,怎么听都不像裹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前日,阳使君赶了个大早,呈上了一班汉人文官联署的劝进文书。孤退回去了……”
很多时候,纵横九州的英豪们不得不由衷地钦佩老一辈人毒辣之眼光。
正身处巨大的焦虑与不安之中的姚襄同样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父亲姚弋仲终究没能熬到纷乱平息,但老人的诸多预言却一一成为现实。比如氐人首领苻洪终究是被其莫名信任的麻秋趁宴毒杀,好在长子苻健报了父仇,并继其遗志夺下了关中之地。而渡河南下依附晋人的羌汉部众亦被言中,虽一并被安置在了还算豫州治下的谯郡一带,但作为酋帅的姚襄,却与在广固秉承父业的段龛,一同归属于晋廷中军将军殷浩的提领。但比起久据南青州,且已获封齐公的段氏,远徙而来的羌人却是毫无根基。由此,都督江北五州的殷浩在忌惮姚襄盛名之外,更是时刻在盘算着吞掉这支精锐。
后知后觉的姚襄曾在挂图前驻足了整整一个时辰后,终于认定,在殷浩狂妄的北伐构想中,无论是打算北击慕容燕国,还是进取那夹在晋、燕、秦三界之间的洛阳司隶,驻守谯郡的自己总要成为被驱使在前的开路先锋。他深知征战之时,难说不会碰上那借敌之手铲除异己的老套戏码。由此,近日来,姚襄也同样积极四处筹措粮秣,如若情势恶化,也好保一个上书建康,请迁别处的退路。
然而,直到前日晚,一场没头没尾的行刺,又将所有暗流之下的矛盾掀起。
他也不得不加紧自己的部署——既然殷浩容不下自己,那么他只得做好随时兵戎相见的准备。这回,他便临时动身赶往淮水之畔,目的就是约见晋廷豫州刺史谢尚,为的是一旦有横祸袭来,提前为自家部众求得一条西迁的通路。虽说豫州诸郡同样节制于殷浩,可姚襄愿意相信,有坐中颜回之美誉的谢尚,一定能厘清是非曲直,至少也看在与自己父亲过往的交情上,届时或可寻个由头按兵不动。
“大帅,看那边。”
江风卷起一丝凉意,袭沁着渡船上的人们,哪怕是身强体壮的姚襄也不禁嘬起了牙花。头顶一行飞雁远去,看方向,它们大概会比羌人提早回到故乡吧。
他快步行至船头远眺对岸,码头的江亭外只立起了两面旌旗,不见其他的官行仪仗。待愈发行近之后,更能看清一姿容彬彬、头戴幅巾的士人正背手于亭外,其周边,只有寥寥数个奴仆侍应着。
“那必定就是谢豫州了。”眼瞧着谢尚不过是如同老友相会般从容洒脱,姚襄开始暗自嘲笑自己竟然还带了甲士护卫。当然,他亦不想在气度上落于下风。“到时,我一人一马下船。尔等自行返归对岸,一个时辰后,再遣船夫来接即可。”
相对于河南地界的暗流涌动,河北的苍生黎庶终于随着燕国的迁都落户,迎来了经年兵乱后的休养生息。而邺城近来无奇事,唯有建锋将军、燕王的胞弟慕容霸改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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