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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速禀谢豫州……退军自保。”他不知晓,可是否有人听清了这断断续续的片语呢喃。
每日守在城头远眺待援的段龛坚信,能够用出跨水劫营这般神来之笔的,必是慕容恪本人。由此,他才主动放弃了野外的营盘,全军撤回了广固。段龛亦判断,能将自己四面围困的,也必属五万燕军的主力,而城下的纛旗,以及每日间飘起的炊烟,似乎也支持了自己的猜测。不过,或许时间再长些,他估计也能发觉实际情况却是相差巨大,盘踞城下的,只有插旗增灶的万余人而已。
至于慕容恪本人,也才刚刚渡河,进入兖州地界罢了。
“殿下,范阳王又来信了,催促大军东进会合,言,仅靠增兵之计久不攻城,定要露出破绽。”皇甫真依旧尽心干着最擅长的副手差事。军务往来,以及闲杂事项照例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不过,眼前五万大军的统帅,却似乎没有将心思放在自己的禀报之上。
慕容恪正呆呆地盯着手中的一方绢帕——这还是出征前,从王妃身边偷拿出来的。王聿徽在上次小产之后,好不容易才又有了身孕,可是算着日子,他自己却未必能够及时在生产前赶回邺城。
“玄恭也不必过于烦忧。王妃此番的保养可算得上是陛下与皇后心头的首要大事,有宫中的医官在,必然无碍。”皇甫真一搭眼这方绢帕,便猜得了老搭档的心思,“再者,估计用不上一个月,就足以奠定胜势。到时,殿下大可先赶回邺都。”
“就是缘于此番战事顺利,咱们多半是要进军豫州与徐州了。身为统帅……才是更不好脱身。若晋军再从江左调兵反扑,要是无人统领全局,前鉴可就在眼前。”慕容恪一扭脸,目光扫向了东南旷野——兖州的战事已在此间拉开。同在高坡之上的皇甫真跟着一并望去,果真是有些江山激荡的意味涌上心间。而守卫在二人身后的罴郎不管这些,依旧是百无聊赖地玩转着自己手上的长戟。
“中原的郡县可算富庶,我若不在此节制,怕是军纪都要难以维系。若生出事端,岂不是要污了皇兄的声望。”
皇甫真点头附和了两声,随即赶忙处理手上的信报。“范阳王催促大军会合,言广固城要围不住了。”
“无妨。告诉玄明,继续打我的旗号围而不攻。段龛若有一战的心气,当初就不会从济水撤军了。哪怕他真的突围,亦可放其离去。本来那广固城就坚厚难攻,咱的儿郎又不精于甲具刀盾。”说到段龛,慕容恪不禁在心底苦笑连连。若是仅针对南青州的一隅的话,他早已保举了吴王慕容垂统领一军,与慕容德合兵征讨,可皇兄慕容儁却更想趁着姚襄攻入潼关,桓温回师江陵的机会,尽起冀州大军一并渡河,取下兖州地界,作为未来南下的根基。最终,在盛乐风言后,难免再受猜忌的慕容垂被留在了邺城,而更希望陪伴爱妻的慕容恪则不得不披挂出征。再添上慕容德的一次突袭劫营,竟搅得战局直接波及了整个中原,如此一来,本想一口气鲸吞青兖,尽快结束战事的慕容恪就更加无法抽身而出,只得将勇猛且稳重的鲜于亮派去截击自徐州北上的郗昙。更为勇猛却算不得稳重的慕舆根,则统领铁骑去威慑自豫州东进的谢万。而他自己,则以三万之众稳扎稳打,先将兖州的诸葛攸逼入绝境,再去对付广固的困兽。“哦,还有那个傅末波,可以允其举众投靠,并就近划归慕舆根节制,令其配合具装铁骑拖住豫州援军。”
这回轮到皇甫真在心中苦笑了。那慕舆根可没等大军统帅的指示,早就将那位当地豪帅——或者称其为贼首也算不得贬污——并其千余部众收入了麾下。
待到慕容恪的军令传到,估计慕舆根可能已领着这些人马朝着谢万的大军发动了进攻。不过,通晓人情的皇甫真更是清楚,就算慕舆根再过桀骜,也确是由慕容恪一手提拔重用的悍将,因此,有些劝谏是断不会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他领命离去时,竟然不禁羡慕起不远处那时憨时煞、每日间却又少有忧愁的罴郎来了。
“这该死的雨!”
以谢安世家大族出身的涵养,是极少时才会将自身恼人的心情,归咎于糟糕的天气,更不至于口中带粗地咒怨起来。然而,这持续了一整天的绵绵细雨,却依旧不停不歇地敲打着历阳府栈中的一潭池水。且那翻跳不止的雨花,确实极易牵带起心头的忧愁,久久无法平息。
负手立于廊桥之上的谢安也怪自己思虑不周,若能早些知晓那领兵南渡的竟是用起兵来虚虚实实的慕容恪本人,或许他能提前赶到万石身边,阻其出兵。
可如今,不知凭借自己这点儿脸面,还能否保住兄弟的性命,乃至自家的声名了。
“安石兄不必太过担忧,大司马既然亲自沿江东进了,就是不愿局面再度恶化。再者说,纵有千般罪责,也不只在谢豫州一人身上。那慕容恪与慕舆根皆非易与之辈,凡有趁危进谗的,都得自问一番,换上自己,又能否抵得住那具装铁骑的威风。”
冒雨来劝解的青年不是外人——论起自己与郗超之间的交往,放到以往,多是出于对身世的互相敬重,但自此时起,确实要添上一丝感激与计较了。然而,劝解归劝解,感激归感激,谢安对自家一族所面临的困局还是保持着清醒的认识。郗昙因病误期,退回了彭城,却也为晋廷保住了淮水以北唯一的坚城据点,而诸葛攸自己独面慕容恪,即便大败丧军,也不至于遭受过多的苛责。
但自家这兄弟轻装疾行而不恤士卒,贪功改道又擅攻贼帅,才有了被铁骑突袭,一溃千里。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抚平了营啸,那后果更是无法料想。而中原一战,三军溃败,谢万便成了那个绝佳的担责之人。至此,恐怕自家所倚仗并把持了三代的豫州刺史一职不再复有,且陈郡谢氏的声名与前途,也不知还能投向何方。
“景兴之恩,谢氏自不敢忘。”
“安石兄折煞在下了。今日能救下谢豫州,靠的尽是安石的贤名美誉,超只不过是唤来人马,摆摆样子而已,可不敢胡乱居功。然安石兄尚不可离开此处,南归的溃兵败将分批不断,难免有人会对谢豫州再起恶意。仅凭在下与陈祐将军二人,怕未必能保其万全。”
谢安闻言抿了抿嘴。郗超想将自己留在历阳,听起来确是在为自家兄弟着想。然而,今时也不同于往日,谢万眼下已是足不出院,即便又有败兵想要杀人泄愤,难不成陈祐麾下的精兵还守不住个府衙?于是,这话里话外的困惑似乎隐隐坐实了自己的一种猜想。“景兴之意,可也是大司马的安排?”
郗超并未开口,只是俯首盯向了池中此起彼伏的朵朵雨花。相当的一段时间里,在二人站立的廊桥左右,寂静到唯有这些落雨翻跳的声响在上下蹿动。
也是借此时机,谢安心底的理智终于越过了连绵的忧愁。
眼下燕军似乎还未攻克广固城,而后更要费时费心清理巩固许、颍、谯、沛、陈等诸多中原郡国,又怎会有余力攻过淮水?而桓温托大司马之名,连舳舻千艘,顺江而下,兵援淮南,俨然成了晋廷时下唯一的擎天柱石。这一战,燕军铁骑得以饮马淮水,固然是慕容儁的军事成就,却在情理之中,同时化为了桓温的一场政治胜利。
“也罢。”
谢安吐出的一大口浊气在涓涓绵绵中没了踪影,他的叹息也在淅淅沥沥间飘散无迹。桓温马不停蹄地去往濡须一线,既是不愿意见自己,甚至也是刻意躲着所有前来说项试探之人。好在当下这一幕,与不久前殷浩被废之时极为相似。估计万石这一遭,亦是要遭贬为庶人,却总不致有性命之忧。
他自觉站得够久了,正要转身回屋之际,竟在郗超的脸上,察觉到了那一闪而逝,却又无比相似的忧思——郗昙病倒在了彭城,恐怕已是朝不保夕。高平郗氏虽不似自家注定要逢一大劫,但也难免有所滑落。
原来,这一场雨,不只浇在了自己头上,也淋到了诸多的高门世家身上,更是拍打得政困建康的会稽王司马昱无人可倚,以致面对桓温的强势,多少有些束手无策了。
想到这里,谢安曾因失言咒怨的那份自惭倒是减去了许多。他清楚往昔的闲逸妙趣该已到了尽头,从此,谢氏门楣便要指望自己了。
愿有一朝,东山再起。
同样也是一场大雨倾落在了北方邺城,只不过比起大江之上是更急,更冷。
燕国皇室的医官左玄之刚刚心不在焉地拉合了手边的竖柜窗,他眯着眼睛,狼狈地翻倒着自己的平生所学。自己读得懂脉象,算得准日子,在效力慕容家的十年里也曾立下了些许功劳,甚至在条件简陋的草原上,保住了慕容翰的一条腿,然而,眼下棘手的生产之事,向来是不到临盆之际万难摸准风险的。何况这位太原王妃年纪已不小,更是小产过一次,腹怀的月份也较上次凶险了许多。
由此,皇室的子嗣不兴不仅是压在可足浑皇后心头的一座大山,同样也是顶在自己身后的一把利刃。这番若是大的小的,任一出了闪失,可不是他左玄之足以担当的。
心神难以安宁的医官为方便诊护,早已搬入了太原王府中。故而,自己再行符法之事,就总要赶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慕容儁继承文明帝,严禁巫蛊血祀。聪明的人自然将黄老菩萨藏匿了起来,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左玄之从怀中摸出了几道黄符,又难免开始后悔起当初为了个看似风光的品秩,接了这如履薄冰的皇家差事。
外面的雨声似有放缓,至少变得不那么刺耳摄魂了。可风势却又不那么饶人。方才本没关严的窗框嘎嘎作响,而左玄之的心境反倒是随着红炉之内的几缕青烟飘散,渐归了平静。医官干脆将窗户一把拉开。北方的风雨虽寒,却更能助人拓阔心绪。
“但愿……”劲风袭面,捋起了狼狈的鬓角。左玄之笑念邺城中,人人赞誉太原王用兵如神,虚实无常,连自己都曾有幸耳闻陛下称赞其弟常胜不败,乃是看透了人心。然而,却不知,这一家人又都能否猜得透宗代兴亡间的苍天属意呢。“但愿道君保佑,保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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