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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1946年大年初六下午,秦队长带领我和花舌子踏上了前往鹰屯的路途。
临行之际,秦队长又把郝班长拉到身边一番嘱托,随后又对黄三说:“你和花舌子之间的恩怨,待查清这件事情之后,我必然对你有所交代。你安心跟着老郝暂时留在山寨,正好老郝有伤在身,也可以趁此机会养养。如果这期间山寨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你跟着老郝,他自然会保你性命。”
我们三人翻身跨上九枪八事先备好的上等马匹,由山寨飞奔而下,马蹄踢踏之处,溅起一溜乱雪飞尘。待来到小西天山脚,秦队长却突然勒住了马缰,他座下的枣红马前蹄腾空而起,拼命地嘶叫了两声。秦队长策马回转,对我说道:“有两句话我还得嘱咐嘱咐二当家,你们俩在原地等我,说话就回。”
我端坐在马匹之上,看着秦队长的背景渐渐远离了视线,心里突然空空如也,不知道这趟鹰屯之行是否还会像前往鸡爪顶子那般遭遇?这种不期而至的忧虑正缓缓掏空我的身子,加之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它早已被弄得干枯不已。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此时的忧虑显然过于矜持。
这时候花舌子问我:“冯同志,我们小西天山寨不会真的要出啥大事吧?”
我知道花舌子此人异常机警,又常年混迹于市井之间打听情报,能在刀口上留下命来,这本身就说明他并非等闲之辈,所以打从一开始我便对他心怀戒备,于是我敷衍道:“这件事都在贵寨二当家和我们秦队长的掌握之中,你我就不必操心啦。”
花舌子见我根本不接他的话茬,两颗眼珠飞快地滚了两圈,随后旁敲侧击道:“冯同志,听口音你好像是关里人?”
我见他没有再提及与山寨相关的事情,这才打开了话匣子:“我老家是南方的。花大哥,晌午在山寨的时候,我听你说许多情报都是由你三大爷养的飞鹰传过来的,难道鹰屯的鹰真的这么通人性?”
花舌子见我这么问,狡猾的脸上突然涌现出一股得意扬扬,他说:“不瞒冯同志,这鹰屯可不是一般的地界。当年大清朝在松花江流域设立打牲乌拉总管衙门,那可是皇家禁地,有专门的八旗牲丁在那旮瘩挖人参、捕鲟鳇、摸东珠、狩紫貂,每年往朝廷交多少那都是有数的,老百姓甭想揩一点油。这衙门里拿俸禄最多,干的活最危险的就是猎鹰八旗。他们年年都要到老远的北海苦寒之地的山崖上去猎鹰,那地界冰天雪地,风硬得很咧,能把人直接吹成薄片儿。所以去那旮瘩猎鹰,十个人得有九个横着回来,还有的掉到深海里连他娘的尸首都找不到。”
我连连摇头:“这是何苦来着,不远万里就为了抓两只鹰,还得把命搭上,太划不来。”
花舌子挑挑眉毛说:“猎鹰八旗要抓的可不是一般的鹰,他们要的是海东青哩!你可能不知道,这几百上千只鹰里也就能出一只海东青,那玩意儿可不是一般的凡物。就说这海东青吧,也分许多种咧!上品叫白玉爪,其次叫白顶头,还有花豹子、海绺子和小虎子。这海绺子和小虎子倒是经常能捕到,其他三种都是难得一见哇!特别是白玉爪,当年只有大清朝的皇帝才能把玩,那些王公贝勒爷连碰都不准碰一下子。”
我说:“真的假的,有这么离谱吗?”
花舌子的两颗小眼珠瞪得溜圆:“千真万确咧!后来大清朝败落了,这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也给撤了,结果那些猎鹰八旗就在鹰屯安了家落了户。他们知道世代传下的手艺不能扔,所以年年还是出去猎鹰,不过从那以后他们不去大老远的北海了,而是在就近的深山老林里。我三大爷算是鹰屯里猎鹰本领最高的把式,就连他一辈子也没弄到几只像样的海东青,那种极品的白玉爪,他说他也只是见过一次而已。后来他驯好了一只花豹子,我们之间就是用它来传消息情报……”
这时候秦队长已经快马加鞭冲下山寨,我们会合之后,沿着花舌子指引的方向一溜烟儿直奔鹰屯赶去。
沿途小憩的时候,我趁花舌子到树窠里方便的工夫问秦队长:“你说把郝班长和黄三留在小西天山寨上会不会有些不妥?我不知道秦队长注没注意到,黄三拉枪栓那一下子绝对不是个生手,我怀疑他可能有点儿问题。”
秦队长说:“我注意到了,所以我叮嘱老郝要多留意黄三,但是我们也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认为他有问题。我之所以带着花舌子和你前往鹰屯,一是怕花舌子留在山寨再跟黄三戗起来,把他们分开,这个顾虑就打消了;二是你还年轻,如果山寨一旦生了事端,你根本无法应付,留在我身边比较稳妥。”
我又问:“那刚刚秦队长折回山寨又是所为何事?”
秦队长说:“你还记得大膘子和震江龙临死之前说的话吗?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让九枪八赶紧带着所有的弟兄尽快下山。我是担心咱们在前往鹰屯期间,山寨里会徒生变故,所以我回去跟九枪八制订了一个应急计划。这样就算山寨有什么不测,咱们回来也不至于瞎闯乱撞。”
秦队长望了望花舌子走进的那片树窠,又压低声音道:“花舌子这个人非常狡猾,千万不要让他从你口中套出些什么,特别是大当家已死这个消息,切记!”
我连连点头以此打消秦队长的顾虑。
待花舌子回来之后,我们重新翻身上马一路驰骋,1946年大年初六深夜—也就是通化城暴乱事件后的第四天,我们飞奔了百余里地,终于赶到了鹰屯鹰把式家中。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甚至说打死我都不会想到,这趟鹰屯之行居然将我们此前的努力摧毁得一干二净!而正是因为我的一点小疏忽,才使得整件事情变得越发枝节横生。
我们三人抵达的时候,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鹰把式屋内的烛火却仍然亮着。在糊满粗纸的窗户上,昏黄的光芒投射出鹰把式巨大的暗影。我记得郝班长闲暇的时候曾经跟我叨念过,说东北这地方有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烟袋,生个孩子吊起来。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把窗纸糊在外头,郝班长说主要是为了抵挡呼啸的老北风,糊在外头的窗纸可以护着木制窗棂子不被风雪弄坏,能多使用两年。
花舌子走在我和秦队长前头,他来到近前没有敲门,只是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三大爷”,接着推门而入。我们依次进屋之后,发现鹰把式并没有睡下,而是盘着腿坐在炕桌旁边。他手中举着一杆半米长的大烟锅子,烟杆上绑了一个缝制的收口细布烟袋,满屋的浓厚烟雾辣得我睁不开双眼。
鹰把式见到我和秦队长并不感到意外,他甚至连屁股都没挪动一下,只是耸了耸还叼在嘴里的烟锅子,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炕上热乎,都坐吧。”
鹰把式虽然年岁已高,但看起来精神矍铄,他把烟锅子在炕沿磕了三五个来回,然后指着矮脚炕桌上摆着的冒着热气的烧酒,嘟囔道:“大老远的路,赶紧整两盅祛祛寒哩!”
我见花舌子和秦队长各自喝掉一盅,便顺手抄起面前的酒盅仰脖灌下半口,一道火线“扑棱棱”蹿满胸膛,双眼发麻,禁不住抖了一个激灵。
鹰把式瞥了我两眼:“娃你不是关外人?”
花舌子接过话茬:“三大爷,这两位是城里民主联军的秦队长和冯同志,他们过来向你打听点儿情况。”
鹰把式将烟袋缠在烟杆上,顺手撂在矮脚炕桌上,说:“打听个啥?我一个猎鹰的老把式,能知道个啥?”
鹰把式话音刚落,我便听到头顶传来了两声尖厉的啸声。透过浓厚的烟雾,我看到屋顶横梁上架着一只花斑老鹰,两只锐利的眼睛闪着凶猛的寒光,我连忙问花舌子:“这只就是你说的花豹子海东青吧?”
事情就是在这个空当突然发生的。由于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头顶的海东青身上,并没有发现身旁已然悄悄爬过来一个东西。待我低下脑袋的时候,恍惚间看到桌上的酒盅里多了一条抖动不已的双叉细线,它正在试探着舔食着我那盅还未喝完的烧酒。我顺着细线往下看,炕桌之下陡然出现了一堆泛着晶亮的花花绿绿,我猛地蹿起身来,不顾胳膊上的箭伤,抄起步枪就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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