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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后的陈述亦跟贺庆佑所说的差不多,只是细节处更详尽。譬如当年雇他们看菜地的都有谁,看一晚上大概多少钱,他们都睡在什么样的棚子里,夜里有多么黑,有天晚上一个大蝙蝠掉到脑袋上快把他吓晕了等等。
一直讲到下雨被淋,去黄郎中处治病。张屏又问:“黄郎中的女儿黄稚娘,卓老板可有印象?”
卓西德立刻点头:“有,有,太有了!那大逆不道的疯妇,当初还没太癫狂。黄郎中真是个好人,那边村民都把他当活神仙拜,罪民与贺庆佑若非被他医治,说不定会落下什么陈年痼疾。可叹一位大善人,怎会有这么个闺女。来黄郎中家瞧病的人多议论说黄郎中的岳父家造过什么孽,他家的女子一世不能嫁人。遇到心仪的男人就得疯。黄郎中的娘子即是遇见黄郎中后疯了,黄郎中觉得自己害了她,便留下来做了倒插门,尽力救人替岳父家积德。然而不幸没用,闺女仍是这个病症。”
燕修道:“府尹大人已断出,此乃代代相传的病罢了,无关玄虚之事。”
卓西德赶紧赔罪:“是罪民无知,大人恕罪!总之,当时村里的人都说,黄郎中的闺女是爱上了一个公子哥儿,嫁不成人家,急疯了。
燕修再道:“此女原就有病,只因相思引得病症发作。”
卓西德再赔罪:“大人说得对,罪民又错了。”
桂淳插话:“先不管她怎么疯的,总之那时这个女子已经疯了,对吧?”
卓西德再连连点头:“是,是。已经疯了,被黄郎中锁在后院,半夜还念诗唱歌,罪民与贺庆佑住在黄郎中家,黑灯瞎火的听见这个,以为是鬼,真真差点被活吓死!第二天清晨罪民去茅厕,那女子在后院房里叫,蔡郎啊,蔡郎啊,你来接我了么?又把我好一吓,还以为她是喊豺狼。我就想,怎的这女鬼直喊豺狼呢?那她是个什么?哎呦我的亲娘!”又忙作揖,“罪民一时忘形,大人们恕罪,恕罪。”
桂淳爽朗摆手:“没事,是我也得吃一惊。尤其乡间,本就有好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卓西德又唉了一声:“其实罪民还没讲到最惊险的地方。罪民听着那个声儿,腿肚子有点软,突然又咣啷咣啷几响,跟着嘎吱嘎吱的门扇开合声。我拔腿往前屋去,屋角人影一晃,一个女子飘了出来。当时真是万幸罪民刚从茅厕出来!”
张屏与柳桐倚神色微变,张屏问:“你看见了黄稚娘?”
卓西德瞪大眼:“是啊。她披头散发的,一身白里带点粉的长裙子,真险些吓化了我!我一动都不能动,她瞪眼瞅了我片刻,黄郎中冲过来把她牵走,我才回了神。”
张屏又问:“只有卓老板一个人看见了黄稚娘,贺老板并未见到?”
卓西德道:“不是啊,他也瞧见了。罪民漏说了,正是贺庆佑也来上茅厕,瞧见罪民与这女子相遇,转去喊黄郎中,黄郎中才过来牵走了他闺女。”
张屏肃然盯着卓西德:“卓老板确定?”
卓西德道:“罪民敢拿性命发誓。”继而又面露疑惑,“难道贺庆佑说的跟罪民不一样?千真万确他是瞧见了。罪民后来还与他偷偷议论,其实黄郎中的闺女长得挺不错,娇怯怯水灵灵的,若是没疯病,肯定不少男人愿意娶。”再又忙作揖,“只是寻常闲话,请诸位大人勿要以为罪民是什么色鬼之流。”
张屏再问:“黄稚被锁在后院厢房,怎么能出来?”
卓西德立刻道:“罪民正要禀报,这女子忒厉害,黄郎中把厢房的门锁鼻儿先用大粗链子绑了,再加锁。她竟能跑出来。黄郎中起初以为是锁坏了,就换了一把锁,然而当晚她又跑了,方才知道,她是先晃门,把锁链抖松,再扒门缝,拿什么长针簪子挖耳勺之类插进锁孔,竟能生把那大锁头给拨拉开!听说疯了的人,往往在某一处上特别能耐,也是见过这女子之后罪民才知的确如此!”
张屏微敛眉:“卓老板清晨遇到黄稚娘的这日,就是蔡府大火的那天?”
卓西德点头:“正是,正是!那天确实邪性,清早起来这女子突然地开锁飘了出来,当天傍晚又逃了,就是往蔡府跑,真像感应到了什么。蔡府那火更邪,我瞧见时魂都要飞了,怎可能是那么个烧法!”
桂淳、燕修、张屏、柳桐倚齐齐望着卓西德。
桂淳和颜悦色问:“你觉得哪里不对?详细说说,越细越好。”
卓西德在数道灼热的视线中打了个哆嗦:“罪,罪民是觉得,蔡府那么大,那么多护卫,怎可能像个空宅子一样在那里烧,一点人的动静都没有。”
燕修道:“当年刑部的官员推断,乃有匪徒先潜入蔡府,或在水里下毒,或用了其他手段将蔡家的人全部迷晕杀害,之后纵火。”
桂淳接话:“详细的,桂某不便多说,但刑部当年是根据现场的尸首做出如此判断。据卷宗记载,火场中的遗躯,多仅余骸骨,姿态亦不像挣扎奔逃后蒙难。”
卓西德犹豫地看着地面:“罪民斗胆一言,不知几位大人可曾看过蔡府的图纸?”
四人的眼睛又都一亮,燕修神色平静地反问:“你见过?”
卓西德再深深一作揖:“禀大人,罪民自然没见过什么图纸,但罪民进去过。”
四人望着卓西德的眼神蓦地更浓烈滚烫。燕修依旧平和地问:“哦,你怎么进去的?”
卓西德咽一咽口水:“说来可能话又有点长。约莫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燕修道:“即是你和贺庆佑一同摆茶水摊,见到蔡府火难之前的两三年前?能否再详细回忆回忆,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
卓西德皱眉想了一想:“是蔡府那事的两年前。因蔡府失火的三年多前,罪民的祖母过世了,家里过年不能贴红春联,到了摆茶水摊那年就孝满可以贴了。罪民觉得适宜换个新活计,方才盘算做买卖。而罪民进了一趟蔡府的那一年,过年家里贴的是绿春联,就在正月里,罪民的一位堂婶来瞧家慈,当时家慈正病着……”
卓西德与贺庆佑一样,父亲早逝,母亲守寡多年拉扯大他姐姐和他。祖父亦在他很小时候就病逝了,祖母跟他母亲婆媳脾气不甚合,斗了半辈子,最后竟斗出了情谊。祖母过世后,卓母十分伤心,经常生病。卓西德有三个孩子要养,母亲又病,手头十分局促,过年没办什么年货。堂婶来做客,桌上最像样的一道菜是白菜粉条烩了几片腊肉。只有卓母和卓西德的小闺女各自穿了件新袄子,头上戴着卓妻用给人做针线剩下的边角料扎的花儿。剩下俩孩子,长子穿了改小了的卓西德的旧衫,次子穿哥哥旧衣。
堂婶瞧着他们一家十分同情,问了问卓西德最近在哪做工,说新近刚好听熟人提到,木器厂有个空缺,工钱应该能多点,可以帮他介绍介绍。
卓西德感激不已。他少年时贪玩,觉得街上到处能找到活做,出力气便可赚钱,不肯好好学门手艺,只练了几天拳脚,到了年纪渐大时才后悔,然已没人肯收他这么大岁数的当学徒。倘若能进木器厂做工,在老师傅们做活的时候瞧上两眼,稍微学会那么一点,以后或可当个帮工,也比只出劳力打杂强。
没几天,堂叔堂婶就捎信说,这事应该能成,让卓西德去茶楼里见见管招工的人。
“罪民紧张得不行,去了。到茶楼一看,是个一脸褶子瘦瘦小小的小老头,背还有点驼,上下瞧了瞧我,问了一句,身上没什么病症吧。罪民说,绝对没有。堂叔在一旁夸罪民肯使力气,能干活,不输一二十岁的小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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