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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岸的日语是在战乱之中学的。
母亲死于空袭之后,妹妹钟归璨每天晚上都会哭喊着醒来,或是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那天,隔着一条宽阔的江水,钟岸看见对岸的日军正在煮肉汤喝。而他们一家已经连着三天没有喝上一口热汤了。继续前进,他又听到同行的一个逃亡者说:“那些日本人,正在找会说日本话的,说是帮他们做事,就给三升小米。”
钟岸忽然在心里埋下了一个念想。
实际上,那个逃亡者会错了意,将日本人找汉奸与招翻译的两手打算混杂在了一起。钟岸的年纪却也还小,想问题的方式简单幼稚。他只是为了那三升小米,为了让父亲与妹妹活下来,才开始拼了命似的学日语。
学成以后,钟岸已在十里洋场混开,开设的长生航运公司也运作极好。长大以后的他知晓国难当头,也绝不可能去为日本人做事。
但学会的日语,却是相伴他直到如今,在许多时候都派上很大的用场。
方才野泽与鹤田以为钟岸不懂日语,在旁边说了些话。钟岸原本不打算听,只是由于“田中”这个姓对于他来说太过于刺耳,所以他听见也记住了,甚至还打算问一问。
钟岸向来想到做到,果真开口问了对方:“方才听你们说起‘田中君’,他是什么人?你们答应了他什么?”
这一回,不仅仅是鹤田,即便一直保持着温和脾气的野泽,也拧起了眉毛。
他将手掌从鹤田的腿部撤了回来,抬眼看向对面的钟岸,语调肃然:“钟先生,有些事,不知道是最好,即便知道了其中一部分,也不必再追问下去。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好,也是为了你的家人。”
听到“家人”的字眼,钟岸夹着香烟的食指与中指一紧。
默了片刻,他才再度抬手,将香烟凑到嘴唇边,吸了一口。
良久,野泽又缓缓开口说道:“……钟先生的日语的确很不错,不晓得是否与钟太太有些关联。我听说过江海关征税科内的那位叶小姐,说她从小在海外长大,会说不少种语言。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顿了顿,他复而笑道:“还记得,当初我们斋藤会社上报,生意上吃了亏,似乎便与她有些关联。”
钟岸的心脏收缩,视线冷冷地落在了对面男人的脸上。
见到他这样的眼神,野泽便晓得,他终于说准了方向。有些人看似冷静睿智,实际上,只要找到他最致命的弱点,他不过也是不堪一击罢了。
“好了,今日便说到这里吧,”野泽心情很不错,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们要告辞了——既然钟先生拒绝了与我们合作。”
钟岸没有说话。
鹤田也起了身。他始终对钟岸怀着敌意的仇视眼神,起身以后,也最后睨了钟岸一眼。
临行之前,野泽最后补充了一句:“啊,对了,钟先生……”
他伸手过来,将一张白色纸片压在了桌面空处:“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钟先生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鹤田与野泽走后,钟岸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起身要走。
也是这个时候,钟岸发现,在他的面前,烟头已经成堆,像是一座小山。都是他方才想事情时抽的。
钟岸起身整理西服,系上纽扣之后,盯着桌面上的那张白色纸片有那么一瞬。
——
进入十一月,叶微舟在江海关内听说了一件有些惊人的事。事情关于田中凉介。
其实江海关内的关员早在九月便开始议论纷纷了,只是叶微舟知道得比较晚。她向来不爱探听这些,关员或许也觉得和她谈论这些怪没意思的。
叶微舟处理完一摞报单,中途停下来歇息,顺带喝咖啡时,无意中听到了谈话。
当时她垂着眼睛,一手捏着小勺子慢慢地搅拌着杯子内的热咖啡,忽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字眼:“……当然是田中凉介。”
叶微舟这才稍提起了一些精神,开始展开了难得一次的窃听。
说话的一个同事,头顶戴着一顶西瓜帽,方才那句话是回答了另一个同事提的问题。
戴着西瓜帽的又补充道:“只怕这江海关内,没有人不晓得他的背景吧,哪里有人胆敢去冒犯他?”
另一个同事便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很有道理。惹了这尊大佛,别说是在江海关了,纵然是在这整个上海,恐怕都混不下去。”
叶微舟的兴致被无限勾起,将耳朵竖得更直了一些。
孙叔黎也是个好热闹的,眼下也很快加入了畅聊之中:“你们说的是不是田中凉介?”
那两个人点了头,孙叔黎便又道:“他的确很有些身份地位,在上海如此,在日本便更是。听说他们家出了许多当官的,从军的,在日本可是大户人家。”
叶微舟正听得有些入迷,忽地听戴西瓜帽的那个忽然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什么。
具体的内容她没有听清楚,但还是有些直觉的敏感,当即假装无意一般继续捏着勺子搅拌起了热咖啡。拌了拌,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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