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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平说:“忍一忍吧,怎么办呢?”
张仲平用刚烧开的水给曾真冲了一杯牛奶,用厨房里的水瓢接了自来水,再把牛奶放进去凉了凉,试一试不烫了,端过来喂曾真喝。曾真说:“谁说我要喝牛奶了?我不喝。”张仲平说:“喝几口嘛,热的。喝了肚子可能舒服一些,也容易睡着觉。”曾真说:“我睡不着。”张仲平说:“试一下嘛。”曾真说:“喝了可能又要呕。”
这时手机欢快的和弦音响了,显得十分突兀。
张仲平和曾真好像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他们都知道是谁来的电话。
张仲平掏出手机,果然是唐雯。
张仲平回到客厅,很快地把电视打开,就着电视里面的声音背景接电话。唐雯说:“怎么还没有散场?都一点多了,又不是周末。”张仲平说:“快了快了,你先睡吧。”
张仲平回到卧室的时候,曾真说:“你走吧。”张仲平说:“你没事了?”曾真没有回答,她望都没有望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墙壁上的那些照片。张仲平说:“我走了?”曾真说:“你走吧。”曾真仍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墙壁。张仲平开始有点儿拿不准了,不知道曾真是在看墙壁上的照片,还是照片后面的虚空。张仲平觉得这会没有时间研究曾真目光中的含义了,说:“那好,我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曾真,他是希望曾真能够有一个表示的,但曾真好像已经入定了。
张仲平隐忍着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他轻轻地从卧室里退出来,将厨房里的灯和卫生间的灯都关了。本来把客厅里的灯也关了,想一想,又赶紧打开了,他拧开了防盗门的门锁。
曾真腾地从床上一弹,赤着脚冲出来,两条胳膊非常用力地箍住了张仲平的腰,仰着脸望着他说:“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我感到今天晚上我会死掉似的。”
张仲平只好用身体一靠把门撞上,然后很努力地笑了一下,说:“别说傻话了。”曾真说:“是的是的。”张仲平说:“你这样子会着凉的,一着凉,又会吐,快回到床上去。”曾真说:“我不。”张仲平说:“听话。”曾真说:“就不。”张仲平说:“听话嘛。”曾真说:“那好,你抱我回去。”张仲平蹲下来把她横着抱了起来,送回到床上。
张仲平想直起腰来,没能做到。曾真把手指头紧紧地扣在一起,吊着他的脖子。曾真说:“不走。”张仲平说:“那怎么行?”曾真说:“就今天晚上。”张仲平说:“不行。”曾真说:“我求求你。我病了,我好难受。一个人,我怕受不了。你打个电话给她行不行?”张仲平说:“不行,我必须走。”曾真说:“也许我会死掉的。”张仲平说:“怎么会?”曾真说:“我真的会死掉的。”张仲平说:“别说傻话了。”曾真说:“我说会,就是会。”张仲平说:“你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曾真说:“怎么不可能?家里有煤气,窗户没有装防盗网,还有刀。”张仲平说:“说什么呢?”曾真说:“我说家里有煤气,窗户没有装防盗网,还有刀。”张仲平说:“原来你是威胁我。你怎么能威胁我?”曾真说:“不是威胁。”张仲平说:“我讨厌别人威胁我。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我。”曾真说:“不是威胁,真的不是。”
这时手机又响了。手机早已被张仲平揣在了裤子口袋里。张仲平很用劲地挣脱了曾真的十指。他打开手机,不容唐雯说话,用很大的声音说:“我马上就来了。”
曾真哇的一声尖叫起来。
曾真把一条胳膊伸到自己嘴里使劲地咬,她的整个身体激烈地颤抖起来。张仲平没有想到曾真会这样。张仲平看着曾真,好像不相信眼前这一幕会是真的,好像曾真这样做根本就不关他什么事。
曾真使劲地喘息,她还在坚持,还在用力。张仲平却不能坚持,不能忍受了。他费劲地把她的胳膊从她的牙关里解救出来。一排深深的牙印,鲜红的血从里面汩汩地渗出来。
张仲平慌忙拿面巾纸去擦,流出来的血一下子就把洁白柔软的面巾纸染红了。
张仲平恨不得使劲地甩曾真一个耳光。他一边使劲地替她擦胳膊上的血,一边凶巴巴地对曾真低吼:“干吗这样,干吗这样?”曾真对他也是两眼圆睁怒目而视,说:“你不是要走吗?你走呀,管我干什么?”张仲平说:“你还在威胁我。”曾真说:“不是。”张仲平说:“你就是。”曾真说:“就不是。”张仲平说:“干吗要这样?为什么?”
曾真说:“你只知道问我为什么,你就不能问问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跟她说,说你今天晚上有事不能回去了,有那么难吗?问题是你想都没有想过。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没有。哪怕是为我,为一个病人找个借口,撒个谎。没有,你没有!”
张仲平说:“我只能这样。”曾真说:“为什么只能这样?谁规定了只能这样?”张仲平说:“这没什么可说的。”曾真说:“可是我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病的。我告诉你我难受。我是真的很难受,没有骗你。我还告诉你,只要你一走我可能就会死掉,你还说你只能这样。”张仲平说:“是的是的,就是只能这样。”曾真说:“为什么?”张仲平说:“不为什么。”
曾真说:“不为什么是什么意思?”张仲平说:“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就是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因为这是规则。”曾真说:“这是规则?这是什么狗屁规则?这是你们男人的规则吧,是不是?”张仲平说:“是。”曾真说:“好得很呀。你终于说出口了。张仲平你原来从来就没有认过真,只是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对不对?”
张仲平想说是的,可是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却缺乏最后那么一点点力气让它们从嘴唇里面蹦出来。中学时候学过文言文,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是什么意思,他终于有了切身体验。
曾真说:“她已经陪了你将近二十年。我只要你陪我一个晚上。我病了,我难受。我甚至都已经向你表示,为了这个晚上,我愿意搭上我的一条命。这还不全是我的意思,如果你稍微表示一下,说你愿意想办法留下来,说不定我也会让你走。因为那样的话,你的态度向我证明你心目中还是有我的。可是,你没有。你竟然没有。你——没——有!我想,那是因为你不爱我。是的,你不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张仲平说:“你说对了,我不爱你。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只爱我自己。”曾真笑了,好像灿烂的阳光冲破了乌云的遮盖,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曾真说:“猜到了。好了,现在你把手机关了,把衣服脱了吧。还有不到六个小时,算你一个晚上。”
张仲平不解地望着曾真。
曾真又笑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说:“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爱我,是你留下来的理由。你不爱我,也是你留下来的理由。或者说是我把你扣下来的理由。因为从明天开始,我会完璧归赵,把你还给她,让你再陪她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六十年换一个晚上,不,是六七个小时,这很公平,不是吗?”
张仲平直直地瞪着她,好像仍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曾真妩媚一笑,说:“哇塞,你好酷。”然后,她收敛了笑容,幽幽地说,“张仲平,我是认真的。”
张仲平仍然直视着曾真。
“嘁,崩溃吧你。”
对,就是那么几个字。他感到了一种崩溃。一种把自己交出去的冲动。那是一种临近崩溃的感觉吗?不。不要。他马上调动起内心深处一种豁出去的想法,用它所带来的勇气与力量做最后的一搏。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抵挡那种即将到来的崩溃。
张仲平说:“曾真你听好了,你一直在逼我。这可能是你犯的一个小小的错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也曾经有不少人逼过我、威胁我,我很乐意投降。
因为我不是一个讲原则的人,我很乐意变通,除非碰到了那条底线。谁去碰它,谁都不要想得逞。包括我自己,也包括你曾真。所以,拜拜了您。”
张仲平说着,起身慢慢地往门口退去。
曾真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冲过来抱他。她走了一条与他完全相反的道路。她来到窗户旁边,啪的一声推开了窗户,又噌的一下,爬到了窗户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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