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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安宁头脑中那些遥远的恐惧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回来了。
据说人类三岁之前的记忆,会在脑细胞的新陈代谢中被逐渐抹去,因此人类都不记得自己三岁之前的事情。陆安宁对那件事也没有记忆,她在阳光下长到了十六岁。然而那些记忆也许只是躲起来了,像夜鸟藏入遗忘的深渊,躲藏在黑暗深处觉察不到它的存在。偶然一道闪电照进深渊,惊动了夜鸟,它振振翅膀,向上飞升,开始在记忆的上空盘旋。
陆安宁很少来警队,父母离婚之前她零星来过几次,上次来至少是两年前了。去找陆行知那天早上,门岗大爷看了她半天,才恍然想起这是陆队长的女儿,已经这么大,这么高了。
警队里的路她还记得,然而陆行知却不在办公室。她沿着楼道溜达过去,挨个办公室探头找,终于在会议室看见了陆行知的背影。会议室的墙变成了一张大表格,在1997和2010两栏里贴了许多照片,没有吓人的尸体或凶杀现场,都是案发地的街巷照片。在被打断之前,陆安宁已经看了一会儿,1997年老城区的巷子,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青灰的砖墙,残破的房屋,有些忧郁的怀旧气息。目光一扫而过,没有哪张照片引起她的特别注意,时光久远,那些记忆似乎已经淡去了,不留痕迹。
直到陆行知送她出了警队,叮嘱她扫墓时给爷爷捎一瓶闷倒驴时,陆安宁还是好好的,取笑这酒名真难听,像骂人,然后她跳上自行车,小鸟一般轻盈远去。早晨的城市干净美好,她骑着自行车拐上一条小道,不疾不徐地蹬车,轻轻哼起一首儿歌。这条小道很安静,连一个行人都没有。陆安宁也没有意识到,她为什么会哼起这首并不熟悉的儿歌。
记忆的夜鸟就是在那时被惊醒的,起初只是拍打了几下翅膀。陆安宁好像听到背后有人奔跑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街道空空荡荡的。她有些忐忑,加快蹬车的速度,然而脚步声似乎还跟着她。她不由慌了,看见一条岔路,只管拐了进去。这条岔路是条胡同,青灰砖墙,窄而旧,两侧的房屋残破不堪,有的拆了半边,露出里面的空房。这本该是1997年的巷子,却在2010年赫然出现。
记忆的夜鸟腾空而起,天色突然变得阴暗,似乎黑夜一下降临。陆安宁慌乱地蹬着车,回头瞟了一眼,没看见人,却看见墙上一个人影向她迅速靠近,人影手中举着一把铁锤似的东西。陆安宁慌乱之极,手上卸了劲,车头一偏,一个颠簸,她从车上掉下来。
她不敢再回头,扔下车死命奔跑。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喘息声,还能听到脚步声始终幽灵般地尾随着她。她推开一个又一个房门,寻找着藏身的地方。终于,一间空房里伫立着一个破旧的大衣柜。她慌不择路,拉开柜门躲进去,关上柜门,在黑暗中喘息发抖。脚步声如期而至,进了房间,停驻了片刻,向衣柜走来。陆安宁缩成一团,拼命捂住嘴。柜门突然被拉开。
陆安宁醒来了。她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双颊赤红,额头都是汗珠。她呼吸急促,目光无神地望着虚空,她一时分不清这是记忆还是梦境。卧室门外传来父亲压低的语声,说着案子的事情,说着他现在正在办的,十三年前的案子又发了。父亲和母亲嘀嘀咕咕,声音压抑而遥远。
陆安宁呆呆的,似乎并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在等着噩梦渐渐消退,夜鸟重新回到深渊里。
2
卫峥嵘在专案组接到郭胜利的电话,承认了他认识杜梅。卫峥嵘当即便去找他。陆行知收拾了东西,也要跟着去,却被卫峥嵘阻止了。郭胜利那儿不是寻常地方,陆行知认为应该至少去两个人,好有个照应。但卫峥嵘说,郭胜利这个人,认生。
卫峥嵘自己开车去了大富豪,到那儿已是晚上接近十点钟。郭胜利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在他面前从来说一是一,从未把说出来的话又咽回去过。郭胜利的老家是周边县城的,父母是杀猪卖肉的,他从小跟着父亲打下手,学着磨刀用刀。十五岁时,他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刀却越用越熟练,一把肉刀磨快了,能连片二十斤羊肉片,胳膊也不酸。成年后他来了市里,随身带刀给人看场子。长刀短刀切菜刀,到他手里都是利器,后来刀具管制得严,他把一柄尺来长的精钢铲子磨快了,比刀还好用。但他从不随意伤人,有人寻衅,他就露一手,立一个啤酒瓶子,钢铲一挥,瓶嘴整齐地削去一截,瓶子还能不倒。他重义气,说话算数,很快在南都成了个人物。两年前大富豪的老板退休,他便成了掌门人。
卫峥嵘到了大富豪,大厅里灯火通明,人正多的时候。洗浴中心的大厅高大宽敞,墙面地面都是平滑温润的黄色大理石砖,进门就让人感到湿热扑面。
卫峥嵘跟接待员亮明身份后,很快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郭胜利的二把手,曲振祥,有个外号叫细虫,带着他往后走。曲振祥衬衣雪白,看起来圆滑和气,倒有个公司白领的模样。到了郭胜利办公室,他敲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卫峥嵘进去,他又反身出门,把房门带上。他始终态度端正,动作得当。
卫峥嵘走到郭胜利的大班桌对面坐下。郭胜利早就在等他了,拿起桌上一瓶人头马,向卫峥嵘面前的玻璃酒杯里倒了一指深。卫峥嵘“嘁”了一声。郭胜利说,没别的意思,新进的好玩意儿,您尝尝。接着给自己也倒上,说,我陪您。卫峥嵘说,好玩意儿,舍不得?郭胜利愣了一下,又拿起酒瓶,给卫峥嵘倒了个溜沿儿,能有二两靠上。卫峥嵘端起来,喝了一口,咂咂嘴说,还行。郭胜利陪了一杯,说,您不让叫大哥,也不是我同志,那我怎么称呼您?卫峥嵘说,卫公安。郭胜利说,卫公安,行,上次您问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死了。郭胜利拉开腿边的抽屉,转眼手里多了一把雪亮的短柄钢铲。卫峥嵘面不改色,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郭胜利伸出左手,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说,小指不敬,中指不逊,我给您无名指吧。说着他将无名指单独卡在桌沿上,右手抡起钢铲,就要往下切。卫峥嵘突然一扬手,玻璃杯子飞出去,击中郭胜利持铲的手,钢铲掉到了水磨石地板上,当啷作响。郭胜利有点儿难以置信。卫峥嵘冷笑说,当兵的时候,老子扔手榴弹可是军区神投手。
门突然大开,细虫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呼啦啦进来了。细虫叫了一声大哥,一脸心系大哥安危的模样。卫峥嵘根本不看他们一眼。郭胜利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几个伙计退出,细虫又恭敬地把门带上。郭胜利对这个突发的戏剧性场面有些歉意,说,我说过,要是说谎,就给您一根手指。卫峥嵘开骂了,少他妈跟我来这套!我是人民警察,稀罕你一根手指头?
再多说就是矫情了,郭胜利又拿了个杯子,给卫峥嵘补了一杯,意思都在酒里了。卫峥嵘不接,冷哼说,我来,是为喝酒来的?郭胜利也不再劝,举起人头马,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卫峥嵘看着他喝,止不住咽了下口水。郭胜利一气儿喝完,把瓶子一扔,眼睛发红地说,1993、1994年,杜梅跟我好过。那时候她在这儿上班,我还不是老板。卫峥嵘问,是你女朋友?郭胜利说,算。卫峥嵘说,她家是哪儿的?郭胜利说,东北的。她爸妈都不在了,就她一个。卫峥嵘又问,无依无靠的,后来怎么不干了呢?听说招呼也不打,人间蒸发了。
郭胜利迟疑片刻,慢慢说,因为我吧。她一直想成个家,我那时候没这心思,洗浴城活儿多事儿多,要担着场子,不能有拖累。卫峥嵘像听了个笑话,讥讽道,就你这……还事业为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国家造原子弹呢!郭胜利看着眼前的桌面,一字一句说,是我辜负她了。卫峥嵘想试探试探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儿,盯着郭胜利的脸问,她走有没有别的原因?郭胜利迟疑了一下说,别的不知道。卫峥嵘追问,真不知道?郭胜利滞重地摇了摇头。卫峥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些事儿,对我屁用没有。说完整整衣服,站起来就要走。
郭胜利突然说,我知道你们在找人,满城挂上号的挨个查,是不是?卫峥嵘头也不回,说,不是你该问的事儿。郭胜利说,挂上号的你们知道,但还有没挂上的,我知道。卫峥嵘站住了,讥诮地说,是吗?郭胜利说,有些从没进去过的大流氓、小混子,没案底,我怕你们摸漏了。卫峥嵘说,什么意思?你要想帮杜梅,就把人名儿全写下来给我。郭胜利说,我帮你们查。顿了顿,又说,我想出这个力。卫峥嵘喝道,放屁!我还给你发个警徽呢?
郭胜利不卑不亢地说,你们已经忙不过来了,我有人手。我保证,查着任何线索,您肯定第一时间知道。这话有些说服力,卫峥嵘这段时间确实焦头烂额,长出八只手来都不够用。但这事儿不能轻易答应,警民合作不是这么个合作法。卫峥嵘先试探他说,你这么大本事,怎么不自己悄悄查去?告诉我,我管还是不管?郭胜利说,我这些……员工一上街,我怕万一动作大了,警察怀疑我们要搞事儿,先跟您打个招呼。
卫峥嵘皱眉琢磨着,撂下句话,别动刀动枪,要是伤了人,我头一个抓你。郭胜利望着卫峥嵘,两手手腕靠拢向前一递,摆出个束手就擒的姿势。卫峥嵘也不看他,走到门前,抓住把手猛地一拉。几个伙计吆喝着纷纷倒进门来。只有曲振祥在他们身后三步,安然站着,向卫峥嵘稍稍欠了欠身。卫峥嵘扫他一眼,跨过地上的人,走了。
这天晚上陆行知从警队回到家,时间已晚,想杨漫已经睡下,他悄悄打开门,轻手轻脚进了屋。一进屋他就吓了一跳,家里乱糟糟的,像遭了贼。面包、零食、肯德基打包袋,还有玩具、撕烂的书,占领了家里的桌面地面。杨漫坐在沙发上发呆,头发蓬乱,衣冠不整。
陆行知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他扫视一眼房间,问,怎么了这是?杨漫看见陆行知,像看见了救星,随即满脸委屈地说,咱们还是把她送走吧。陆行知一怔,看来宁宁把杨漫折腾得不轻,忙看了一眼卧室里的小床,宁宁在床上睡着。陆行知问,她闹了?杨漫说,我觉得她不喜欢我。陆行知问,怎么着呢?杨漫说,她不吃东西,不跟我玩,根本不理我。我看她睡着了,就赶紧出去买东西……陆行知插话说,你把她一个人丢家了?他语气中带有些怪罪。杨漫睁大了眼睛说,对啊,我小时候,我爸妈也经常把我一个人锁家里啊。我错了是吧,但我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啊。杨漫看上去要崩溃了,陆行知有些后悔,赶紧补救说,不怪你,我小时候,我爸也把我一个人扔家。下回咱就知道了。
杨漫接着说,我回来的时候,刚进楼道就听见她哭,真的没想到这么小一个人,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邻居都打算撬门了!杨漫说着声音里带了哭腔,大概又想到了白天的尴尬和气恼,告状似的说,一进门,小东西像疯了一样,东西给我扔了一地,把我的书也撕了。她一直哭到没力气,才又睡了。等她睡着静了下来,我都能听见自己耳鸣了,才知道原来安宁这么珍贵!
陆行知抱住她的肩,等她渐渐平静下来,问她吃东西了吗。杨漫恨声说,我吃得下吗!陆行知叹了口气,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慰她,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这句话似乎勾起了杨漫最大的委屈,噙着眼泪说,我是个女人,是天生的母亲,怎么能……还没你会带孩子呢?陆行知懂了杨漫的委屈缘由,以及她的善良、倔强和没有经验的倔强同根深蒂固的母性本能的斗争。陆行知突然心疼不已。
卫峥嵘默许了郭胜利帮忙查找真凶,但他没跟局里讲,只在早上叫了陆行知、朱刑警和老杜去路边摊吃早饭。四人吃着,卫峥嵘说,这几天,要是在街上看见大富豪洗浴城的人出来活动,抓流氓,只要他们不犯事儿,别找他们麻烦。朱刑警一听就懂,问,怎么着,招安了?卫峥嵘说,临时帮个手。老杜粉丝汤喝得呲溜呲溜响,语重心长地说,老卫,你可把好关啊。卫峥嵘点点头。陆行知对这事儿有点疑虑,但看大家这态度,他也就把疑虑就着包子咽下去了。
郭胜利当天早上就发动手下,准备上街。他把短柄钢铲插进一个皮制刀鞘,别在后腰里,又罩上外套。出了洗浴中心大门,细虫曲振祥迎上来说,大哥,人齐了。
门外熙熙攘攘,停了几十辆大大小小的摩托和一辆丰田皇冠。洗浴中心的马仔们打了鸡血似的,摩拳擦掌,等着郭胜利下命令。郭胜利站在台阶上发话说,别一个个横眉竖眼的,又不是去打仗!都规规矩矩的,事儿给我打听清楚了,别扰民!细虫伸出双手向下按按,下边人的气焰都收了收。郭胜利问细虫,查什么都知道吧?细虫说,都交代清楚了。
郭胜利一点头,走向丰田皇冠。大大小小的摩托一辆辆轰鸣起来,蝗虫起飞似的散了开去。细虫站在大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不上街,留守本部。在大富豪洗浴中心,曲振祥是学历最高的。他大专毕业,心思多,脑子活,大富豪这两年日益壮大,跟他的出谋划策有很大关系。他对郭胜利也忠心耿耿,颇得信任。只不过有时他的提议稍稍超前了些,经商意识还比较传统的郭胜利不大接受。
专案组刑警们的工作仍是大面积排查可疑人员。排查了一个,就回到专案组,将“白布单地图”上写着嫌疑人信息的小纸片换下,标记上“排除”。陆行知今天调查的嫌疑人叫武小文。他骑着自行车去了老城区,按着地址找到了这条巷子里的一户小院,发现这家他来过,上次差点被“瓜皮”讹了二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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