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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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七，早上起了大雾，我们庆幸是坐火车回东都。正是春运的返程高峰，现在控制了无座票，即使这是一趟T字头的红皮车，也井然有序，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没戴耳机看综艺节目，吵闹得讨厌。我和撷梅并排坐，看着一帧帧倒退的明山秀水纱幕图，很容易想到“仙境”这个词。

她忽然开口说：“你知道吗，那天是周四，是卢雪梅的‘有框眼镜日’。”

连这撷梅都知道。眼睛是卢雪梅最引为自豪的部位，惜乎近视。因为自己拥有，所以她常常针砭女明星们的眼眸。她精通一切不美好眼形的特点：肿眼皮、有眼袋、眼距过宽或过窄、对眼、三白眼等等。“给你看我初中同学的合影，左边第二个，大家都说她是美女，你看她的眼睛，真是暗淡无神，她眼睛的光就像被相机吸掉了。”卢雪梅平时都戴隐形眼镜，但周四会给眼球放假，戴一天有框眼镜。

撷梅说：“她的隐形眼镜出了点问题，连续几天双眼通红。但那个星期四她要陪场长搞个接待，所以坚持戴着，要等到晚上回家才换有框眼镜，第二天去买新隐形眼镜。”

我哑然失笑，“你在说故事呢？”

她没理我，“秀巧阿姨看见她到了场里，坐着场长的车子出去了，立即赶去她家，带了细砂纸，把她的有框眼镜镜片给磨毛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制止我发言打岔，“那天的雾比今天还大。”顿一顿，声音猛地一沉，变得幽深瘆人，“晚上更浓。”

火车驶入隧道，中年男子恰好关了视频，全车厢的人跟着静默起来，一时间，我感到寒意森森。

“老公，你知道秀巧阿姨杀人的关窍在哪里？”

“我才不陪你虚构故事呢。”

“你还记得那个灯箱吗？”

“灯箱？你是说那个告示灯箱？提示不要从这边走、而卢雪梅偏不听的那个灯箱？”我被撷梅诓住了，也没反驳秀巧阿姨杀人这个假设。

“你知道那个灯箱最早是秀巧阿姨做的吧？东东家开饭店，要在茗香路口做个店招，他土法上马，找了个箱子，蒙上有机玻璃板，是秀巧阿姨给他在里面装了灯，有点简陋，但也能看。后来东东的饭店倒闭了，居然给场里捡了去当指示牌。”

“灯箱没问题呀，上面明明写了不要走这条路，卢雪梅怎么还一定要往里走呢？”

撷梅卖了关子，看着窗外的云山雾嶂，说：“等等，等等，到中午再说。”要专为这话题清道一般，此后她不再说话，仿佛举起了“肃静”“回避”的牌子。我心想，你就现编吧！

火车接近东都，铁道两侧的仓库、工厂、街市、楼房渐多，雾也快散尽了。撷梅开始四下打量，直到我们又到了一站。她指着车窗外一家破败的饭店，“你看，那家店的店名。”店名是亚克力材料做的，原先应该叫“鸿运饭庄”，但是有几个笔画掉了，变成了“江云饭土”。

撷梅说：“明白了吧？那灯箱上的‘别’字！”

我回想灯箱上的字——“正在维修，别走此路”，大惑不解，“什么别字？哪有错别字？”

撷梅再度沉默了一分钟，郑重地给出了解释：“‘正在维修，别走此路’，牌子上是这么写的，如果‘别’右边的立刀旁去掉了，就是‘另走此路’，意思完全相反！卢雪梅眼睛发炎了，不管她戴着用了一天已经发涩的隐形眼镜，还是被磨花了的有框眼镜，看到这路牌，被误导骑电动车走上死路可能性都太大了。再加上是晚上、再加上有雾！”

“可是立刀旁怎么去掉？”

“灯箱里的灯是秀巧阿姨布的，她想叫哪块亮、哪块暗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小张写的字也都像散架一样，部首离得那么远。她也不想害别人，就藏在旁边，专等卢雪梅的电动车开过来才断了那根电线。”

作为一个巧手的电工，秀巧阿姨独立完成了自己家入住后的电路铺设，也替我岳母家随时解决一些开关、电器上的问题。甚至这附近的路灯、茶场大门的门头灯都是她安装的。

茶场门口那盏灯维护得很好，熠熠光辉照耀着“国有艾齐茶场”的大名，走进大门，就是一代人的自满之地——艾齐茶场。一排象征着神圣工作的平房，间间朝南，广场的正中心是精神的堡垒——一根矗立的旗杆，再向南是墙报栏，不定期更换党建和行业新闻。在这方正布局的另一侧，是19座有着不同高低大门的二层小楼，白墙青瓦，错落排布，余阿英家、我岳母家、秀巧阿姨家、栾家等19个茶场家庭正在或曾经在此安居乐业。

高度近视又戴着不合适眼镜的卢雪梅就顺着错误的道路指示将超速的电动车驶向了堤岸破损的水库。听到巨大落水声以后，秀巧阿姨将“立刀旁”背后的灯接亮，转身回家。第二天接近中午，太阳在浓雾背后吃力地发光发热，雾气变成的露水将适配茶树的红壤照映得像是新染的乱发，人们这才发现错选道路的车痕与人踪。

我愣了半晌才继续质询：“可是，秀巧阿姨怎么能让卢雪梅深夜来茶场找她呢？”

“那还不容易，秀巧阿姨只消跟她说，我不用卖房子，也能给你投资。卢雪梅小两口吃光用光，但秀巧阿姨和黄工这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他们是事业单位退休，他们有绿存折，他们省吃俭用，他们的存款也离她要的数字不远了。卢雪梅也真够坏的，骗秀巧阿姨说，‘一百万的画放在你这里当抵押，比你的房子值钱多了’，拿一张三百块的纸冒充一百万糊弄她。我本来想，秀巧阿姨会不会老实讲‘我把你的画搞坏了’哄她来，可那样的话，卢雪梅还不一定来呢，她肯定知道这是假画。要么她会骗秀巧阿姨，叫阿姨卖房来赔；要么她明说画是假的，那秀巧阿姨就没有必要……干掉她了。”

“秀巧阿姨答应投资，卢雪梅为什么要连夜跑来呢？第二天来不也一样？”

“要我是秀巧阿姨，我会这么办：我先讲同意给钱了，可是过几分钟，我又打电话给她说我反悔了。这种情况下，卢雪梅肯定急了，又想骂秀巧阿姨说话不算话，又怕得罪她，肯定就要来找她面谈了，说不定要来婆家搜查存折呢。看不清路也要来！”

自在城出现在窗外，它标志着，我们已进入东都地界，快到家了。撷梅收到条微信，是她在二级学院的一位好友，也是秀巧阿姨孙子小宇的班主任发来的。

她把手机朝我亮亮，“咱们的督促还是有效果的，小宇真的知道用功了，按现在的学分、名次看，他应该有希望考上我们学校的研究生。秀巧阿姨肯定很开心，等他考上了，她准要来叮嘱我，不要和茶场的人说他是从‘三本’考上来的，就说本科就读的我们学校，而且研究生是保送的。”

“对，她一定会这么说。”

“黄工估计不会回艾齐镇了，甚至黄玉坤都不一定回来。秀巧阿姨会说，玉坤姑妈生意做大了，接我们过去疗养，玉坤就在姑妈的公司干。或者全家都跟他姑妈一起移民韩国了。她的哮喘？不怕的，就说他姑妈在北京找到一位名老中医，已经完全治好了，不怕到天冷的地方去。秀巧阿姨会说，撷梅，你一定要替阿姨保密啊。”

我盯着窗外滑过的工厂、店铺、楼盘名称，想象着去掉其中一些偏旁会发生什么改变。撷梅从卫生间回来后催我快把行李箱拿下来，提前做好下车的准备。

我狐疑地看着她，“你刚才说的那些，全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吧？”

她眼睛转转，“当然是我的想象，但你得承认，这是一个很合理的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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