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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亦如期会,清辉逗此宵。香声啼玉凤,花颊印红潮。既擘阮咸阮,还吹箫史萧。怜君魂是水,云雨不堪招。”夜色下的秦淮河上画舫如流,阮大铖站在其中一艘的楼台之上,举杯向着光影迷离的河面,随着他吟毕诗句,一曲幽深的洞箫也恰好停歇,余韵尤在光影之中流转。李丽华放下洞箫,轻摇莲步过去紧贴着阮大铖,“先生果真是进士及第,片刻间便成诗一首,调笑起来也是文采风流,云雨不堪招,这时嫌弃奴家人老珠黄,想要新人换旧人了,可要奴家换顾眉来这画舫?”阮大铖一把搂住哈哈大笑,“顾眉虽艳名冠绝秦淮,皆称横波仙子,但却名不副实,仙便仙矣,怎比得丽华的风情万种,‘香声啼玉凤,花颊印红潮’,试问她顾眉有哪样。”李丽华妩媚一笑,用手拨弄着阮大铖那一把大胡子,“言不由衷,想顾眉便想顾眉吧,先生有戏本就先给了顾眉,四处说她南曲第一,这冠绝秦淮的名声多半是你给的。”阮大铖由得李丽华拨弄胡子,口中仍是否认道,“顾眉名声大了,眉楼水涨船高,多赚些银子是你的,总归你得了好不是,下次有了新戏排出来,仍是请横波来先唱,却非是老夫喜好顾眉。”李丽华懒懒的道,“先生说的也是,未必人人皆好顾眉,那吴昌时今晚宴请先生,便跟奴家订的雨眠楼,特意避开了眉楼,他若非不喜顾眉,又何须如此?”“丽华观人自有章法,但对这吴昌时却有失偏颇了。他可不像复社那些黄口小儿,非要围着女子打转。复社数千社友之中,张溥最看重的便是这吴昌时,此人人情练达,又是个不要脸的货色,张溥各处请托走动的勾当,都是让吴昌时在办。他到处奔波图的是什么,为了张溥么?恐怕不见得,他图的是官场的前途,一心钻营的人岂会沉迷风尘,在这种人眼中,即便顾眉、董小宛、李香君,跟寻常女子也无甚不同,避开眉楼不过是怕被复社其他人知道,谈不上喜不喜顾眉。”李丽华放下胡须,转而搂住阮大铖的脖子,“那先生不去专心谋划复起,耽搁在奴家这风尘女子身上,可是无心仕途了?”阮大铖哈哈大笑,在李丽华脸上轻轻一揪,“堂堂名动秦淮的李丽华,岂是风尘二字可蔽之,老夫与丽华相交,是以戏会友、以诗会友,道同而志合,入不入仕途,都是要与你知心的。”李丽华媚眼如丝的看向阮大铖,“知心倒也罢了,但好像奴家与先生,不止以戏会友、以诗会友吧,是不是还有闺房会友?”“这闺房之乐乃人伦之常,丽华风情万种,老夫修为不足,发乎于情,却无法止乎于礼,只能自在随心了。”阮大铖一脸严肃,“再者与丽华闺房会友,老夫另有一层深意。”李丽华见状好奇的道,“男女之事还能有何深意?”阮大铖凑到李丽华耳边,停顿片刻后道,“证实老夫不是阉党。”李丽华噗呲一声,放开阮大铖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好半晌起身笑吟吟的看着阮大铖,“那日后若有人问起,奴家一定帮先生为证。”阮大铖嘿嘿笑着与李丽华打闹片刻,才又沉吟道,“吴昌时来见我,或是授意于张溥,不外是朝中要对复社下手一事。”“这吴昌时对张溥倒是忠心得紧。”“对张溥忠心?若是张溥确实倒了,吴昌时必定是第一个落井下石的……说起来以吴昌时的为人,自己来见老夫也未可知。”李丽华思索着,伸手拿了阮大铖手中的酒杯,自顾自的喝了一口,“先生倒不落井下石,但若是皇上打定心思要复社亡,先生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谁说皇上的心思便打定了,若是真打定了,张溥现今已在京师西市掉了脑袋,老夫又见吴昌时作甚?他此来便是要走老夫的路子,好明白皇上真正的心思,以定应对之策,正巧老夫也作此想。”李丽华眼神闪闪的看了阮大铖片刻,口中戏谑的道,“那奴家便明白是要通过你找哪位了,先生还说不是阉党。”“屁的阉党。”阮大铖放开手,从方几上拿起另一酒杯一饮而尽,“满朝文武谁不想各位老公搭上干系,都是阉党否。为了宫中有自己人,东林中人干出的事儿,你是连想也想不到,如此还好意思称老夫是阉党,实乃脸皮惊人,跟东林比起来,复社那些小儿真小儿也。”“东林干的何等事儿?”阮大铖喘口气道,“这些事老夫还不能与你细说,说起他们老夫又有些来气。”李丽华细细看着阮大铖的脸道,“先生既不忿清流所为,何苦还要去讨好复社?”“复社是谁?”李丽华不由一愣,阮大铖不由嘿嘿一笑,放开李丽华,径自走到画舫红栏边,眼前河中画舫交错,丝竹中伴着轻柔的木桨划水声,划开的水纹交错着,倒影的灯火在其中起伏幻动。阮大铖看着秦淮两岸的楼榭有些出神,“复社里面人可多了,人多就不会是一条心思,并非人人都听张溥的,想取而代之者也不是没有,他们有人想拦着老夫复起,也有人想着靠老夫打点前路,所以谁都可以是复社,复社也都可以是谁。”李丽华跟着走到阮大铖身后,“复社中人自是佩服先生才华,但未必有用。便如你那阮家戏班,复社士子要看戏,你便巴巴将家班送去,周钟等人看时抚掌叹服,观毕仍是大骂先生有才无德。”“读书人中的白眼狼,骂老夫的人多了,老夫还怕他几个黄口小儿不成。”阮大铖缓口气道,“跟那些人有所缓解便够了,只要不妨老夫的事便好。老夫已在南京组建群社,谈兵论剑汇聚英豪,有故旧相帮,自有上达天听之时。”“英豪可是首推那位王贞吉将军,”李丽珍偏着头看向阮大铖戏谑的道,“先生唱和给王贞吉那首诗,啧啧,实乃先生文才之大成,奴家尚记得其中几句,‘黄巾白羽何纷纷,中原一扫欃枪氛。至尊麟阁许相待,努力努力王将军’”说毕李丽华掩嘴而笑,阮大铖摇头苦笑道,“丽华就不要取笑老夫了,偶有写些随意之作,不欲人知偏偏人尽皆知,尚能博佳人一笑也足矣。不过这倒让老夫想起之前在桐城时旧事,写的那首沙田大麦熟痛骂皂隶,便不巧被当皂隶的庞小友看到了,老夫亦如此时般难堪。”李丽华斜斜的看着阮大铖,“你当他庞小友,人家却未必认你这老友。”阮大铖不以为意道,“听说我那位小友近日在南京遇到些麻烦。”“南京内守备和南兵部都有人看上百顺堂。”李丽华稍稍离开阮大铖,捋了一下垂在眼前的发丝,“这位庞守备一向是跟着复社的,上次分明仍在南京,你去见时却说已回安庆,原是要避开你这阉党。”“毕竟是小友嘛,崇祯七年时他才十七,今年也不过十九罢了,这少年人天分高啊,干的都是离奇事,不说那《女驸马》传唱南都,乃近年来梨园一时之盛,更有谁能想到两年之间,他从一个皂隶干到了安庆守备,带着兵救援应天。有复社那个时报鼓吹,南京城里谁都知道他,在皇上那里都有了名声,若要说入我群社谈兵论剑,比王贞吉自然是好了百倍。”阮大铖叹口气,“只是这官场上的事,他多半是听信了方以智、吴应箕之流的书生见解,与老夫多了生分。有些事原也怪不得他,管着安庆守备营的史可法、张国维都是东林,复社看来又系东林一脉,他便以为复社的庙里是真菩萨,也是常理。”“那蒋臣同是桐城的复社士子,也是少年人,他怎地便知私下与你交好?”“蒋臣是张溥提点的人,自然明白事理多些。官场不是泾渭分明,反倒是千河混流,几人能分得明白彼此,庞小友出身皂隶,县衙里胥隶自然无人指点,如今整日价往来的又是吴应箕、方以智、孙临这等人,这些事有谁人跟他说,老夫原本也是想一路提点他的,然则他自家动错了心思,他比起吴昌时来,便高下立分了。但老夫仍是看重他,这人不可以常理度之。”此时船行至板桥,雨眠楼已在望,板桥一带是秦淮河妓馆最集中的地方,但各家都是临水而建,各自有码头停靠画舫,不必从路面过去,走水路过来避免了人多眼杂,又保证了私密性。李丽华转身整理一番道,“我与先生虽是知己,但生意的事归生意,衙门里面的人想要百顺堂,你那小友名声有些大,他们还没清楚底细,只知道与复社有干连,也知道奴家在里面有股,现下见复社势弱,便想让奴家试探,最好一口吞了,奴家的份子还会多出来。你若来说项,奴家也做不得主,那庞小友留不留得住百顺堂,还得看他是否走对庙门。”画舫向左靠岸,阮大铖清理了一下胡子,“少年人没人领路,多走些弯路也是历练,日后的造化便看他的悟性了。”两人下了楼台,待画舫停稳后登上码头,就是雨眠阁自己家的临河小院,途中没有任何外人。穿过花园进入厅堂时,器宇轩昂的吴昌时已经侯在门前,他恭敬的执晚辈礼,“晚生吴昌时,见过阮先生。”阮大铖热情的回礼,“来之久违了。”吴昌时脸上带着真切的尊敬,“上次与先生一唔匆匆而别,在下在勺园潜心排练先生大作《牟尼合》,原觉已有七八分阮家班的水准,此次来南京再观先生戏班,方觉失了戏本灵气,乃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番求见,正是要请先生指点要津。”阮大铖摆摆手,“来之过谦了,竹亭戏班人称江南三大家之一,老夫一向是佩服的。只是戏班一向重歌而不重戏,老夫是不赞同的,譬如这《牟尼合》,老夫填词之时所感,总是要体会到萧思远冤屈之中的不屈,方能尽得其味。”吴昌时一副恍然的模样,萧思远就是《牟尼合》中的男主角,他自然知道阮大铖是借机洗白自己,仍是殷勤的接道,“原来如此,先生一席话,在下对萧思远顿生体念。再则听闻《牟尼合》有两个戏本,不知哪个排演出来更佳,先生能否皆予指点。”阮大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观察着吴昌时,他的牟尼合确实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演给清流看的,开场三个角色用的是程咬金、尉迟敬德和秦叔宝,另外一个戏本中,同样角色则改成了牛、邢、裴三名宦官,是用来讨好太监的。当年入了逆案的人,大多并非是宦官,但人设都归为了阉党,也包括阮大铖在内。吴昌时是复社士子,人设自然是清流,本该排演程咬金的版本,但他特意用两个版本的差异,来试探阮大铖是否有意将阉党的资源引荐给他。阮大铖沉吟片刻后道,“若是来之愿意,两个戏本都是可以演一演的,看看哪本好哪本差,来之自己定夺便是。”两人相视片刻,同时微笑起来,在这个政争的敏感时刻,已经体面的试探明白,双方都有合作的意愿,吴昌时再躬身道,“可惜今次戏班未曾带在身边,学生天资欠缺,若先生指点后仍未得要领,务要请先生往嘉兴当面提点。”这话中的意思,就是如果此次吴昌时没有谈妥,邀请阮大铖前往嘉兴,或许是与张溥会面。阮大铖立刻接道,“早闻来之的勺园出自张南垣之手,鸳湖之畔文华荟萃,老夫心向往之久矣。”勺园就是吴昌时的园林,在嘉兴鸳湖畔(注:南湖),又名为竹亭。吴昌时听到此处,知道阮大铖也想与张溥见面,地点选在竹亭也可以避开旁人耳目。此次温体仁对复社发起的攻击,虽看似在江南,斗争的核心却在京师,将成为各种势力的一次决战,目前缇骑南下,温体仁占据优势,复社左支右绌,但仍在开启阶段,最后如何还未可知,正是各大势力互相纠葛交易的时候。短短一番交谈,全是讲的戏剧,旁边的李丽华和侍女毫不知情,阮大铖两人却已经达成了合作的共识,下面就该是细节了。“先生若愿赏光,竹亭蓬荜生辉,学生唯愿足矣。”吴昌时躬身道,“先生请楼上详谈。”阮大铖一拱手,“来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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