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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孔炤缓缓走到庞雨身边看着盐池,“若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人可在池中自在漂浮,而无下沉之忧。”“也是方先生才有力让方公子做此实证,毕竟不是每户人家都能像方家一样一出手就雇佣数十打行。”方孔炤微微一笑“那庞小友想来也是不缺银子,才能视银钱如粪土,宁可拉了几十个人头回来,也没动那些脏银,若是已有家财万贯,便该良田美眷快意人生,不要再与人为难招惹是非。”庞雨听到视银钱如粪土,偷眼看了一下方孔炤,似乎没有特别的意味,并不是知道自己藏银的方式。当下低声岔开话题道,“方大人语含威胁,难道已在墙后伏下三百刀斧手,只等摔杯为号出来将小人斩为肉泥。”方孔炤果然被岔开了思路,嘲弄的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池边。池中的三人见到方孔炤前来,立即收了声息,小心翼翼的看着方孔炤。方孔炤看了几人一眼并未大发雷霆,只是淡淡的道,“秋凉时候不要染了风寒,都去换身衣服。”三人不敢多说,连忙从池中爬起来,湿漉漉的上了岸,钱秉镫没有下水,但也不敢久留,四人跟方孔炤行个礼后连忙离开花园,留下一路水渍,中间没敢说一句话。只有方以智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回头看了庞雨一眼,似乎想招呼庞雨一起走,但看方孔炤的表情不善,最终一言不发匆匆而去。等到四人离去,花园中只剩下方孔炤和庞雨。庞雨此时说话也可以大声一点,“小人无利不起早,从来不想无故与人为难。也不像方大人一样志存高远。只是盼着不缺吃穿,多买几亩田地,多养几房小妾罢了。只要稍有些银子,其他事情也懒得去管,最多便是钻研一下这些旁门左学。”方孔炤听庞雨的意思,首要就是银子,其他的都好商量,确有和解之意。当下缓和脸色道,“旁门左学不乏奇思妙想,虽不是科举正途,也可算是才华。”“小人听某人说起,方先生正是惜才之人。”方孔炤知道庞雨说的自然是汪国华,沉默的围着盐池走到对面,眼神垂下盯着盐池中庞雨的倒影,“不知那人有否告知庞小友,方某固然惜才,却更重德,若无德为根基,才华用于歧路,只是为祸更烈。”庞雨摸摸下巴道,“原来如此,方先生语气萧索,似有所感悟。”方孔炤不置可否,但他的心中,乱民起事之时以杀方应乾为旗帜,就是汪国华的主意。而方应乾正是方孔炤的堂弟,汪国华不但本身拖累方孔炤,又将民乱的原因强套在方应乾头上,两方面都与方孔炤有关,汪国华行事之时根本未曾考虑方孔炤的处境,这才让方孔炤对他怒火中烧。听庞雨的语气,汪国华多半是在他手上,庞雨能忍住这么久,等着方家找他谈判,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衙役稳气的功夫也让方孔炤有些意外。两人隔着那个小死海相对而立,方孔炤并不接着刚才的话题,而是看着庞雨道,“庞小友此次独立剿灭云际寺乱贼,已得惊天之功,此时应顺势而为,万不可误入歧途,耽搁了日后的大好前程。”庞雨听方孔炤语气生硬,却毫不动气,看看周围轻松的道,“大人谬赞,小人只是为乡梓奋身一搏,托了各位大人的福,侥幸得了点薄功。但要说前程就让大人见笑了,小人只是一介衙役,当到班头便到头了,就算去捐贡一个出身,最多也就是个吏目。反倒是大人进士出身,只要乘风而起,便能扶摇九天,才最是该顺势而为,不可节外生枝。”方孔炤依靠对衙役的印象,一直把庞雨当成市井青皮,最多是有些蛮勇敢于铤而走险,本想以方家的地位和强势,只要威胁几句然后再稍给点颜色,庞雨就应该交出汪国华,然后老老实实的把方孔炤写入申详。没想到庞雨十分沉着,方孔炤反倒有种被他看透心思的感觉,几乎落在下风,赶紧收敛心神仔细应对。“并非方某要节外生枝,而是那枝节非要与方某过不去。”果然庞雨乘胜追击,抬起双眼炯炯有神的与方孔炤对视,“那枝节不是与先生过不去,只是一隐忧罢了,在庞某看来,此人若是活着上堂,供述之中说某位乡绅从前的关照也罢了,若是说及某位把总,私带兵马乱入信地,听命于一介乡绅,两人无视朝廷体制,简直与作乱无异。那几个家丁的首级又不知去向,兴许突然便从某处冒出来。想那建安徽宁分巡道的吏员必定要旁听,还有南京兵部的提塘官,再来个应天巡按的幕友之流,各个渠道的消息传开去,杨知县也难以掩盖,就真是误了乡绅的大好前程。”方孔炤瞳孔瞬间微微收缩,他才发现庞雨对手中的筹码已经反复研究,此时庞雨虽然攻势凶悍,但方孔炤并未慌乱,因为庞雨的地位和实力都与他相去甚远。即便庞雨手中筹码有多好,最终也是为了和自己交易的,而非是要坑害自己。“那庞小友不妨开门见山,你我不用再兜圈子,你有何条件,大可直言无忌。”“小人觉得有价值才会有交易,如此就有一个问题,汪国华要是活着,小人有个生擒匪首的奇功,若是汪国华死了,对小人有何好处?”方孔炤微微笑道:“倒是直爽,然则为民除害本也是奇功一件,何需好处。处处言利者,最终未必是得利之人。”“方先生所说有理,汪国华死与活确实对在下区别不大,那对小人来说,最佳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把汪国华往衙门一交就行,为何要费时费力的徒增杀孽。说到底方大人应当考虑的,是汪国华死活对先生有什么差别,咱们才好谈后面的。”此时的庞雨只知道方家是世家,但对方家具体实力并无多少概念,对方孔炤能当什么官也没有概念,猜测大约也就是什么知县知府一类,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复起。庞雨虽然来明代不久,但也知道明朝的流官不能在本地任职,也就是说方孔炤永远不可能到桐城当官,庞雨此时心中就只关注眼前交易,方孔炤就只是个乡宦而已。方孔炤沉吟片刻后抬头道,“云际寺中被杀了数十人,其中荻港家丁数人,无论他们怎么去的,总归朝廷兵马死于你之手。眼下唯一的证人,便是那汪国华,若是汪国华死了,此事便掩埋于云际寺,没有人再提起,无人再来寻仇。”庞雨直接问道,“可是包括方把总也不会来寻仇?”“方某说的便是与方家所有相干人等,若是庞小弟信不过,届时可让仲嘉当面立誓。”庞雨没有立刻答应,这个是他最主要的担忧,便是方仲嘉可能的报复,留着汪国华也是为了反制方家。庞雨仔细观察方孔炤的神态,他对立誓这种形式缺乏信任,不知道古人对立誓的态度是否严肃。他一边观察一边继续试探道,“方大人可还有其他要求?”“申详之中不能有方应乾的名字,方某的名字则应排在乡绅平贼第一人。”庞雨偏着头道,“方先生只是一句空口承诺,在下便要杀人灭口,又要在申详中为你谋取实利,以在下多年的交易经验看来,此事恐怕不太公平。”方孔炤冷冷笑道,“自然不止如此,庞小友可是认为,此份申详可轻松写就?若无方某指点,你恐怕要在这申详上头破血流。”“方先生若是有何指教,但请直言。”“庞小友可知那南兵部提塘官受命于何人?”庞雨老实的摇摇头,他确实看不明白那个来路诡异的南兵部提塘官。“若本官所料不差,南兵部提塘官受命于乌程来人。他既要认定是纵奴为恶,只要此点一旦认定,他便要更进一步,将起因确认为士绅为恶。但他却并非是对着桐城士绅来的。”庞雨听得一呆,什么乌程来人他根本没听懂,其中的逻辑当然一时也理解不了。方孔炤自顾自的讲道,“乌程来人所针对的,必是应天巡抚张国维无疑。提塘官不是要定桐城士绅的罪,而是要张国维出面反对纵奴为恶的结论。”庞雨迷茫的问道,“为何?”方孔炤声音沉静,“桐城士绅多与东林复社有涉,便是犬子也是复社的人。若是张国维坚持乱事与士绅无关,而其他的奏疏之中却证明桐城士绅确有劣迹,那么皇上自然认定张国维包庇士绅,为何包庇士绅,则是因张国维结党士林,东林复社勾结张国维,遥制江南权柄,张国维这巡抚,就做到头了。若是张国维同意士绅为恶的结论,士绅难以认可,以我桐城士绅交游之广,定然在江南士林闹得沸沸扬扬,必称杨芳蚤、皮应举、张国维逢迎温体仁,污了他们在士林的清名,更得罪了江南大批士绅。张国维乃钱谦益的门生,就任应天巡抚,自然有东林在地方的支持,才能政令畅通。若得罪了士绅,便动摇其根基。对张国维来说,桐城乱事定性及处置前后为难,乃是方寸间腾挪,”庞雨暗暗心惊,方孔炤方才所说的,他听得似懂非懂,但至少知道牵涉的是应天巡抚那一级的斗争,应天巡抚掌管大明朝最富裕的十个府,基本相当于省一级。而庞雨自己则是个最底层的皂隶,一旦稀里糊涂牵扯进省级的斗争中,随便哪方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他这只小蚂蚁踩死。但此时还不知方孔炤是故意吓唬自己,还是确有其事。方孔炤继续道,“此事老夫能看明白,张国维、李佑谠当也能看明白,他们无论持何种看法,皆不会自己出面。各家的奏疏若是要有理有据,都必须以桐城县衙的初始申详为依据。所以各方才会齐聚桐城,便是为此一份申详。眼下这申详落在幕友和庞小友身上,而幕友与堂官过于紧密,难免让人怀疑是堂官的本意。倒是庞小友你这能写会算的班头与各官都无牵连,等到杨芳蚤看明形势,申详之事定然落在你一人头上。巡抚、巡按、南兵部、分巡道、桐城士绅、知县、知府和那乌程来人,以巡抚与乌程来人最为对立,其余骑墙之辈各怀鬼胎,届时庞小弟茫然无绪,贸然写就申详,一旦招惹其中一方不快,你在那寺中所获银钱也不过是别人嫁衣。”庞雨无暇去辩解银钱的事情,反正方孔炤也认定他至少获取了部分,此时先稳住心思,看着方孔炤“方先生倒是说得有些道理,但就算在下知道了,那申详还是难以完成,对在下有何用处。”“你我合则两利,斗则俱伤。庞小友更不可小看此份申详,此事牵连甚广,务必小心应付。若是还心有疑虑,庞小友便不必急于应承,今日方某言尽于此,庞小友可回去仔细思忖,看看老夫方才所言,是否值得你所做之事。”……“二哥方才所说乌程来人,恐怕是内阁首辅温体仁的手下。”何仙崖的声音有些颤抖,“温体仁原籍乌程,官场有些人便是以地名代称。”两人对望一眼,眼神中都充满恐惧,原本大乱平息,庞雨得了银子又得名,就该享受取胜的红利了。怎知道正因他平乱首功的身份,突然被安排了编写申详的差事,卷入了一个诡异又危险的官场旋涡。这是一个危险的旋涡,因为已经牵扯到内阁首辅和应天巡抚。“这些大人要桐城县衙的申详为依据,都想把申详写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以达成他们各自目的。”庞雨想起还有唐为民对付赵司吏的事情,顿觉更加头痛,揉揉额头道,“我要不要装病算了,就说平乱的时候受伤了。”何仙崖低声道,“原本不该扰了二哥,但还有事不得不说。那汪国华病得厉害,又不敢给他医治,不知还能撑得多久。另外我来之前,大哥说他看押那汪国华这些时日,既累又险…让我一定跟你说,他要多分些银子。”庞雨疲惫的揉着眉头,“他要分多少?”“总共六千。”庞雨盯着桌面看了片刻后抬头看着何仙崖,“那三弟你呢,要多拿多少?”“我就…多拿一千,总数三千。”“为何你不拿六千?”“属下觉得,此时少拿些,日后能多拿些。”庞雨一笑,又轻轻叹口气,正要说话的时候门口有人影进来。庞雨抬头看去却是只见过一次的阮大铖。他知道此人中间去了安庆,给王公弼提供了一笔银子作开拔银,这样池州兵才过得江。对方好歹是个进士身份,庞雨连忙站起来躬身道,“小人见过阮先生。”阮大铖抚摸这胡子,豪爽的大步走来,然后抬起庞雨手臂亲热的道,“老夫方才去了杨堂尊和周县丞处,听闻庞班头孤胆直闯云际寺,一剑扫平数十乱贼,全我桐城万千生灵,此举当流芳百世。”庞雨没想到阮大铖这么没架子,上次在县衙时,阮大铖可是连县丞也没太给好脸。只听阮大铖继续道,“此天下板荡之际,庞班头如此英雄盖世,绝不应屈就于桐城县衙。若是老夫有复起之日,定当一力保举,令庞班头勇武之名直达御前。”庞雨听完心中有了些底,看来阮大铖也是看上了那份申详,想在里面列个名字,得个知兵的美誉,最终还是为了在官场复起。“那小人先谢过阮先生的看重。”阮大铖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直接放在庞雨的桌案上。那申详已经够头痛的,庞雨岂敢再牵扯更多人进来,连忙要推辞。阮大成一把拉住庞雨,“庞班头万勿推辞,这份心意老夫是代桐城百姓上的,未有请托之嫌,庞班头不可负了百姓的好意。”说罢他便大步走出门去,甬道上人来人往,庞雨也不好拿着银票推来推去,只得先把银票放在桌上,跟着到门口去送阮大铖。阮大铖客气的拱手道,“在下创办有一文社,名曰中江社,却不止研讨时文戏词,更谈剑论兵,阮某一向认为,家国危难之际,应荡涤柔弱之士风,士人当上马为将下马为相,方可称栋梁。庞班头虽无功名,却有荡寇平乱的大功,若是庞小友不嫌弃,可入我中江社。”庞雨敷衍着应承下来,阮大铖说完便告别而去,此人来就只是送了一份银票,什么要求都没提,但庞雨知道必定是要有回报的。只是他没想到阮大铖居然邀请他进入中江社,此时的士子都喜欢结社,但只限于读书人之间,至少要秀才生员什么的,从未有人邀请衙役结社的,因为在读书人眼中,衙役地位比农民还低。也可见阮大铖的名利心之重,为了申详里面的一个名字,能把贱役邀请进入自己创办的文社。此时门口过来一名快手,他急急对庞雨道,“禀报班头,门外有人找你。”庞雨已经心力交瘁,不由疲倦的道,“又是谁?不要紧的都赶走。”“那小人去把她赶走。”“老子先问的你来人是谁。”“一个农村女娃,应是不要紧的。”庞雨愣了一下,突然急急走出大门,晃眼一看便见到孙田秀小小的身影。孙田秀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小脸上红扑扑的,她原本看到八字墙的帮闲,很是有些害怕,此时见到庞雨出来,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脸。她擦擦额头的汗水,有些害羞的道,“叔,我给你带了新米,还有些萝卜。”庞雨看着那张满是汗水的笑脸呆了片刻,突然觉得心里一松,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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