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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妈的句话自然是说得很有道理的,她也正是为维护黄太太的尊严。虽然黄太太自己或许也觉得样的规矩很无谓,但实摆在里,不论民间如何,官宦人家的女眷,一旦出自家的院落,便是凛然不可侵犯,别说在大街上,哪怕就是在自家院落外的走道里,和丈夫有一星半点肢体上的接触,都会成为‘狐媚子’的有论据,‘必定是她什么妖法,好好的爷们,被她勾成不体面的样子’——男人的不体面总是能归罪给一个狐媚的女人。
倘若是在大街上呢?就要分南北,在北就连伎女都不会然和男子在大街上并身而行,所谓的倚红偎翠,只能发生在特定的场合,携妓浪游亦只是二人共乘一部马车,若被人听到里头的谈笑声,便很出格。哪怕是时下认最荒淫无道的藩王,也很少在全开场合和女子发生什么身体接触,一般都是关起门在私邸玩。有些出身理名家的太太,甚至下床就端出另一副面孔,闺房之乐只在床笫之间,下床连夫婿想要偶然一试画眉之乐,都嫌不够庄重,大放不开。
黄太太一家世居北,作风自然相对严谨,即便在武林住三四年,社会交往也不太多,并未受到南风侵染,老妈妈话自忖说得很正当,也正该由她来说,因为若由太太来讲,便会坏夫妻间的和气。她样多年伺候的娘家陪房,在黄大人面前亦有些体面,也不怕因为一两句话就落大不是。
黄大人因为靠娘家起来的缘故,虽然锦衣卫在外凶名赫赫,在家却一向是和气,闻言也并不生气,只是对老妈妈笑道,“你老可放心吧,里是买活军治下,那么多规矩,不信,你们自己瞧去。”
说着,是强摸摸黄太太的头顶,黄太太忙捂着头跳开,嗔道,“我才洗干净的头,你脏!”因为在冬季,干净的头是很难得的,有上头油,清爽的感觉又更难得,所以她的埋怨相当的理直气壮,而且情真切。
黄大人也笑道,“在船上怕你听洗澡两个字就浑身发痒,因此告诉你,买活军里是习惯每天洗澡都洗头的,至少也要隔天一洗,因此长发的女子,在里做什么都要慢人一步,而且本地的头油也销得很不好,你以后天天都是干净的头。”他道妻子并不喜欢把头梳得油油的,做一个头几天都不能拆的感觉。
凡是女子,就有愿被人嫌弃脏污的。倘若所有人都是十天半个月当大似的洗一次头,那倒也罢,倘若人人都是短发,时常洗头,那么长发女子便无可避免地被人怀疑头发脏污发臭,黄太太便是想到一点,才仿佛是找到一个足以说得过去的理由,毅然剪去长发,不过多年来的习惯,北人冬日便天然地觉得无法时常洗发,此时听说剪短头发有个便利,当即是喜笑颜开。就连几个女仆的沮丧都得以抚平少许,短发至少有一项福利,那便是洗头确然是便很多,也少梳头上油的花销与时间。
此时再看四周,又有新的发觉,那便是此地的女子是很多的——些仆从也算是去过好几个码头,一般来讲,码头附近的女眷,除那些经过的女客之外,最多的便是流莺,除此以外,正经的女眷是很少见的。但此刻入关之后,水泥路两边的店铺里随时都有穿着厚袄子的短发女娘走进走出,均都未施脂粉,从气质、谈吐、神色来看,都和流莺有丝毫的关系。
虽说面孔是一样的,但来里,便仿佛是来一处全新的地界一般,一切规矩全都和原本的来处不同。所有原本的经验都用,虽然在来时,黄大人也提到买活军治下是有伎女的,但众人都以为话和‘种地要交税’一样,是听过便算的废话。直到一刻,看到完全不同的风貌,众人才逐渐识到,买活军治下,官府的说话恐怕是真有用的,而非总是虎头蛇尾的一纸虚言,赶上便是赶上,有赶上那便是运气好,风头过去一切照旧。
便带来一种全新的恐慌和郑重,就连黄太太也在心中回忆着黄大人讲过的规矩——一旦发觉规矩是真的有用,
便开始惧怕触犯。而黄大人又捅捅她,示她看向街尾的一对夫妻——男女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两个人并肩走着,时不时互相谈笑几句,形容十分亲密,而街角的行人往往视若无睹,偶有眼,也是因为他们走得慢,阻住自己的脚步。
又是外间绝对看不到的景象,在外头,哪怕是农妇农夫,也很少并肩走动,一般来讲,总是男人走在前头,女人落在侧后。至交谈,也是越少越好,最多是眼神交流,而亲密的接触更不会有,倘若有人敢牵同行,那么被抓去打死恐怕也是该当的,像样边走边说边笑的,就是在数十年前民风极度开放的时候,也从来有成为一种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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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此处,样的亲密行为便和女子的短发一样,仿佛也为人们所司空见惯,同样司空见惯的有独自出行的年轻女娘,城里时不时便有女娘急匆匆地走过,显见是有职司在身正在赶路,码头上有些戴着围兜,一看便道是码头吏目的女娘在和同的男丁大声地喊着什么,引来更多人的跑动——码头要卸货装货,的确长年累月都是样急的。
街道上、店铺里、码头上、小院中……座城的女娘是如此之多,如此的随处可见,呈现的状态又是样的自由自在,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甚至仿佛因此都挪动不脚步,哪怕就是京城又或者武林,街面上也看不到么多的女娘。贸然上街自然是不好的,即便是出去买菜,也要带上年幼的小女或是儿女同行,一个是便传话,再一个也可以减弱被拐走、被臊皮的危险。
老妈妈显然从未想过一座小小的县城里会有么多自己做工的女娘,连她都说不出来话,只能不断地摇头来表示自己的不赞成,但到底是不赞成什么呢,也是说不出来的,而黄大人的思很明显:在样的地,偶然摸一摸妻子的头的确也是很无妨的。
“炸鸡腿出锅喽——你们买鸡架的排好队!”远处传来女娘清脆的叫卖声。
“今天到港的人数和册子对得上吗?”前头不远处也有女人的声音,在和他们艘福船的负责人交涉着。
“去鸡笼岛的货!”有个矫健的女娘从他们身边疾步闯过去,挥舞着中的纸张,“喂!份报单!别忘份报单啊!”
“来做工的织女里走!”好几个女娘在不远处招揽今日到港的成年女眷,“到里来勾销名册!”
各式各样的声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论是黄太太是老妈妈,甚或是在不远处等候分派的王家女眷们,她们都在嘈杂的码头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先后识到此地的不同:里的女人实在的多,几乎能占据街面的一半,而她们正积极地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如此的吵嚷,如此的大声,吵嚷到让她们都察觉到自己的沉默。和买活军的女娘比起来,她们几乎就像是天然的哑巴。一向是最体面的她们,在些忙碌的、急躁的,吵嚷的女娘们面前,反而显得格格不入,显得愚笨而落伍,再有从前的从容。
“婆婆!”远处传来的脆嫩叫声打破片刻的尴尬,在‘叮铃、叮铃’的铃声中,王麻子口中那个在本地做的弟弟,骑着那传说中的仙器‘自行车’,载着一个小童飞快地骑过来,刚到港的旅客们不觉发出轻呼,甚至有人不顾自己刚刚洗过澡,就想要跪下叩拜,但又被迅速地喝止,“地上脏的很!六姐最讨厌脏的人!”
“叔叔!”
“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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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们隔年相见,彼此自然喜悦,尤个弟弟又骑来样的仙器,足证他在本地相当的受到重用,在欢声笑语中彼此稍微厮见过,王弟弟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小儿子塞到亲眷们怀里,“大郎,您先照看着弟弟,我有点要去码头,稍后你们住下我来找你们!”
说着又偏腿骑上‘自行车’,往码头疾驰而去,口中喊道,“葛
吏目,葛吏目!葛爱娣!你别一见我就跑!师你都不认吗!我你我们衢县要的棉花到底什么时候能发,你不能只顾着临城县的父老,便不管浙江道的乡亲——”
码头那里有个女吏目便不得不停下脚步,满是无奈地等他过去,众人的眼神也都跟过去,除黄大人,余人的下颔几乎都是不可置信地微张着的——婚配成家的体面老爷当众喊别家女眷的闺名!在外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王家人显然吃惊自己的儿子弟弟舅父叔父……何时竟成样一个孟浪急躁的人!甚至或许开始怀疑葛吏目和他或许便存在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但怀疑很快便因为葛吏目的长相被打消,或许也因为两人对话时那……正常到奇特的氛围。说正常,是因为他们的交谈似乎并不发生任何别的关系,葛吏目和王弟弟的交流开始是客气的,随后迅速转化成争辩,两人都争着往外说数字,并且试图争取走来旁观的几个同的理解,随后便又都激动起来——但可以听得出来,他们的矛盾总的说来和到港棉花的分配有关,而无论如何也和男女之间的情有关系,以至虽然他们正在彼此对话,但观感上似乎也并不触犯什么禁忌:既然衢县要棉花,王弟弟代表衢县而来,而葛吏目又管棉花,他们的交谈哪怕在老妈妈来看也似乎是很正常的。即便是将葛吏目换成一个男人,或者将王弟弟换成一个女娘,他们的对话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但奇特也就奇特在里,种正常的对话在外头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在外头似乎并有一个能管到港棉花的女吏目,也就有任何女人能和男人展开关务的对话。男女间的对话似乎被赋予一种极特殊的义,那就是倘若他们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或者是法律上的从属关系——夫与妻,人与仆人,那么他们的对话天然地便仿佛就是不道德的,哪怕是极为冠冕堂皇的对话,背后仿佛都藏关的暗示与应答。
当种认的规矩被眼前的对话消解,当对话只回归对话时,感到不自在的反而不是当人,而是旁观的看客,他们必须强迫自己接受样的新规矩——男女之间可以因为发生接触,可以对话,除关系之外,彼此的接触有包涵别的任何特殊的思,而社会也认可样的接触,不会对此有丝毫的道德批判。
不论是对男丁是女眷,种新规矩都颇有冲击,但王家似乎早有准备,即便有些不适,女眷们也有失态,只看得出是在调整,而孩子们则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黄家里,黄大人早领教过买活军女娘的利害,也做好与之共的准备,黄太太是最胆大包天的人,在巨大的冲击面前她即便也有些畏惧,不安但更多的是兴奋。唯有老妈妈,年岁大,旅途本就颠簸,今日又是剃头,又是太太自作张剪短头发,又是见到样光怪陆离的情状,一颗老心哪里能受得!
只她今日说过一句话,叫黄大人不软不硬地发作,道讨男人的嫌,也不敢再说什么,心内熬煎得着实厉害,左右望着,不觉潸然泪下,呜咽道,“神佛在上,如今世道是真乱,以后天地……天地可怕不是要颠倒过来?谢六姐,谢六姐……”
她的思,自然是‘谢六姐,人人都道是真仙降世,依我看却是魔神再生’,但却不敢讲出来,只能伤心落泪。黄大人看她一眼,道,“好,妈妈,你可道,牛痘也有干苗,可以送得很远,你孙儿在武林,若是情顺利,下半年也能种得上的。”
是老妈妈也立刻就不哭,也不再提谢六姐。恰好此时前头交割毕,两家人便又一起上路,往云县西北一片新开辟出来的城区客栈住下来。当晚王家人自然设宴团圆不说,就连黄大人也有外之喜——他的老兄弟谢向上来找他吃酒,同来的有援引他入伙的陆大红,连着黄太太,四人便正好设一张八仙桌,在客栈中搞个雅间坐下来慢慢叙话。虽说彼此肩上都背安排皇庄贸易的重任,但几杯茶下肚,是不觉便先谈到买活军一年的变化,以及之后引种牛
痘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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