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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峥嵘话入正题,说,想问你个事儿,你在牢里待了有十二年吧。郭胜利点了个头。卫峥嵘接着问,有没有什么犯人故意接近你,跟你聊天儿,打听当年的事儿?郭胜利不大明白。卫峥嵘说,你想想,比你晚一点儿进去,可能也是最近出来的,有没有?郭胜利还是没明白。卫峥嵘干脆敞开了说,在牢里,有没有人老想跟你聊13年前的案子?郭胜利说,对不住卫公安,我知道在里头,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看起来,他被岁月整得不轻。陆行知说,没事儿,你随便说,我们知道不是你,我们只是设想一种可能,这个真凶有可能坐了牢,而且会接近你。郭胜利顿时满脸惊讶,说,真凶,您是说……不可能不可能,真凶早就废了。
这回陆行知和卫峥嵘吃了一惊。卫峥嵘立刻问,你说什么,你说的是谁?郭胜利不说话,嘴唇抖抖索索的。卫峥嵘猜出来了,问他,你说的是白狼?白小伟?随即摇头否认,不是他。郭胜利却很执拗,肯定地说,是他。卫峥嵘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直接排除了你吗?1997年10月18号晚上你在哪儿,记得吗?郭胜利表示不记得。卫峥嵘说,我、你,还有白小伟在一块儿。我解决你们俩的纠纷,花了整整一晚上。郭胜利说,10月18号?杜梅不是那天。杜梅被杀的日子他牢牢记得,是11月3号。陆行知插话说,10月18号是柳梦被杀了,同一个凶手。
郭胜利好像坠入往事的雾里,眼前迷茫不清。然而雾气渐渐散去,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刹那,他的脸色突然煞白,好似心里的什么支柱倒塌了,一直顶着他生命的那口气泄掉了,人也迅速矮下去,蹲在了地上。陆行知说,你为什么认定白小伟是凶手?郭胜利勾着头没有反应,只听见他喉咙里嘶嘶作响。陆行知碰碰他,郭胜利身子一歪,倒了。
陆行知和卫峥嵘把晕倒的郭胜利送到医院,全面检查后说是高血压加上心力衰竭,受了打击一下没顶住。医生开了条子,让先住院两周,有待观察。郭胜利在病床上昏迷着,鼻子里插着管,看起来更像是个衰弱的老头了。
陆行知询问医生的意见,估计郭胜利什么时候能醒?医生说,别这么问,哪个医生也不敢给你断个时间。你们是警察,我尽量有话直说。他的身体状况,不乐观。这种时候,其实病人自身的生存欲望特别重要,看他有多想活了。有的能拼,就恢复得快,有的……也许就醒不过来了。他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有孩子吗?陆行知犹豫了两秒钟,慢慢摇了摇头。
出了医院,陆行知和卫峥嵘就在旁边的小苍蝇馆子里吃饭,一人一盘炒粉。墙上挂着电视机,播报着本地新闻。卫峥嵘说,当年郭胜利那些手下都开小摩托。陆行知说,那些人,我们一个一个都摸着呢,本地的都排过了。
卫峥嵘吃着粉看电视,在新闻里看见一个熟脸,忙示意陆行知。电视播放着一则本地社会新闻,“望江门大卖场”开张剪彩,手持剪刀的男人四十多岁,身着阿玛尼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商人气质,虽满面笑容,但眼神里透着不好惹。字幕上打着他的名字“董事长曲振祥”,当年的细虫,现在竟然成了曲老板。卫峥嵘说,早看出来了,是个人物。明星企业家,陆行知笑笑说,当年外号叫什么,曲虫?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大好听,觉得自己兴许记错了。卫峥嵘纠正说,细虫,他姓曲。他的情况摸了吗?陆行知说,摸了,但水深,就能摸着的情况看……没什么情况。当年郭胜利满城抓流氓的时候,他就没上过街。
吃完了粉,陆行知和卫峥嵘走出小馆子。卫峥嵘看看表说,我得回去了,路上还能拉个活儿。陆行知笑笑,目送卫峥嵘上了出租车,开车远去。他转身走回医院,回到郭胜利的病房。
陆行知关上房门,拉了把椅子,坐在郭胜利床前。郭胜利昏迷如旧,病房内听得见轻微的喘气声在管子里嘶嘶作响。陆行知对着昏迷的郭胜利说,郭胜利,刀哥,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你要能听见,就加把劲儿,提一口气,往有光亮的地方走,别往那黑处去。我知道,这世上可能没什么让你挂念的东西了,可还有事儿没了呢。陆行知顿了顿,放慢了语速说,没来得及跟你说,杀了杜梅的凶手又回来了,又杀了人,我们正在抓他。你知道的事儿,说不定能帮我们抓住他。为了杜梅,你也得拼一拼,你还得活,别让她白死,别让你这十几年的牢白坐,行吗?
陆行知停下了,似乎在期待郭胜利的反应。等了许久,才决定告诉他另一件事情。陆行知说,你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想你知道,杜梅1994年生了个孩子,是女孩儿。
陆行知凝视着郭胜利。但郭胜利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反应。床头的睡眠呼吸监测仪也读数平稳,偶有呼吸暂停,随即缓解,好像昭示着他在做一个深沉的梦。
4
有些梦是岁月的连接。在那个年深日久的梦里,年轻的郭胜利穿过大富豪洗浴城的厅堂走廊,脚步轻捷,和迎面而来的人打着招呼。他走到内部办公区,在一扇门前停下,透过门上的一块玻璃朝里看。里面是员工休息室,只有杜梅一个人在。她披着长头发,穿着长裙,身姿纤秀,正把换下的衣服搭在衣架上再挂进衣柜。郭胜利默默注视着她,目光温柔。突然,一个男人从门后走出,无声无息向杜梅靠近。郭胜利大惊,转了一把门锁却发现打不开。他急忙敲玻璃想提醒杜梅,但杜梅像没听见似的,还在朝着衣柜,用发带绑头发。郭胜利使劲拍门,急得大声吼叫,但杜梅却头也不回,听而不闻,任那个男人的背影靠近着。郭胜利心急如焚,拍门的动作更大,震得他手疼。只见男人走到了杜梅身后,举起一把榔头,猛地敲了下去。
郭胜利在办公室沙发上醒了过来。他恍惚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手指在眼角抹了抹,抹去了一滴泪。
1997年12月底,专案组办公室墙上的白布单地图旁边又加了一块布单,排查范围扩大了。幻灯机照着,陆行知和老杜在新布单上画街道图。老杜边画边跟陆行知聊,问他,听说你爱人是英语专家?陆行知笑笑说,不算专家,是英文翻译。老杜说,那还不是专家!对了,能不能求你爱人帮个忙?我闺女今年高三,英语上想再加把劲儿,你爱人哪天有空,能不能指点指点她?带着宁宁上我家去,我爱人看孩子,管饭!陆行知痛快地答应了。
卫峥嵘急匆匆走进来,问坐在奔腾486跟前的朱刑警,白小伟老家那边回话了吗?朱刑警正在玩电脑游戏,机枪扫射着小飞机,说,没呢,咱能量小,要不让领导催催?卫峥嵘从郭胜利那儿回来,就给白小伟老家所在地的兄弟单位去了电话,问白小伟的情况,是不是犯过强奸案。那边听了很重视,答应调查了马上回话。
霍大队突然在门口出现,先招呼陆行知和老杜说,哎先别画了。朱刑警眼疾手快关了电脑。霍大队又转向卫峥嵘,用商量的口气说,明天市局来听工作汇报,省厅也来人,这大会议室腾一下?卫峥嵘说,腾不了。霍大队环顾四周说,总得有个地方开会,你看这……不好看。卫峥嵘说,搞什么形式主义,小会议室不能用?霍大队说,坐不开嘛,再说,你当初说的可是两周啊。卫峥嵘被触到了痛处,炸了,语无伦次地说,我说两周了吗?说了吗?……说了,行!我他妈吹牛了,我能力差,水平低!不干了行不行?你赶紧撤我的职,我现在就回家躺着去!卫峥嵘夺门而去,把霍大队晾那儿了。霍大队摇着头也踱出去了。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电话铃响,朱刑警抓起听筒,接电话说,孙大妈您好……他回来了?……行,谢谢您老,您就是我们的千里眼……放心,交给我们办!朱刑警放下电话说,黑虎巷的于海强露头了。老杜放下笔,拍拍手整整衣服说,摘他去。陆行知问,于海强是干什么的?老杜说,流氓惯犯,我们大排查一开始就躲了。陆行知自告奋勇也要去,朱刑警说,不用,你守着大本营,我们俩抓他都抓熟了,手到擒来。
老杜和朱刑警去了黑虎巷。车停在路边,朱刑警和老杜下了车,拿上手铐和警棍朝巷子里走。巷子里黑乎乎的,只在巷子深处有一个昏暗的路灯。
冬天夜里凉,朱刑警缩着脖子说,咱们这儿也没出过老虎,叫什么黑虎巷?老杜地方掌故熟稔,给他解惑说,不是那个虎,是蝙蝠,北方有地方叫夜面虎。以前这巷子蝙蝠多,到晚上一群一群的。朱刑警皱着眉说,别唬我,我就恶心那玩意儿,老鼠它表弟似的。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跟前,家里黑着灯。朱刑警小声说,我抄后面去。老杜说,我去。说完他提着警棍,沿着一条三尺宽的窄巷,绕向后墙。后面也是条巷子,更黑,一个路灯都没有。老杜把住了后墙,听见朱刑警叫门的声音:于海强!开门!别装不在家,我都看见你了!
片刻,老杜听见院里有脚步声奔后墙而来,墙头冒出一个人,“腾”地跳到了地上。刚落地,老杜就把他按住了,这人要挣扎,老杜用老熟人的口气说,别动别动,海强,是我啊!别抵抗,乖乖的,省得上铐子。
老杜把这人提溜起来,喊,老朱,过来吧!突然,他觉得不大对劲,听到巷子里响起了汽车声。这车没开车灯,听起来车速飞快,向着老杜两人就撞过来了。老杜来不及躲,使劲把于海强一推,一股强烈的冲击让他离开了地面。
霍大队、卫峥嵘和陆行知都得到了老杜入院的消息,他们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到了手术室门前,看到朱刑警在那不停地原地兜圈子。霍大队把他拉住,问,怎么样了?朱刑警说,不知道,抢救呢!霍大队问,看清什么车了吗?朱刑警说,没看见,我赶到那儿车早没影了,就老杜趴在地上,胳膊腿都是软的……朱刑警说着要掉泪,别过脸又要兜圈子。卫峥嵘问,于海强呢?朱刑警说,跑了!突然他甩开霍大队的手,迎上两个走过来的人,是老杜的爱人和他女儿。朱刑警拉住老杜爱人的手说,嫂子,你骂我、打我吧,我没看好老杜。朱刑警哽咽了,杜嫂子脸色顿时煞白。霍大队赶紧上去拉开朱刑警,给杜家母女宽心说,没事儿,正在手术!老杜这身体,准没事儿!他低声交代卫峥嵘,你先带他回队里,别当着人家母女俩哭哭啼啼。然后又对陆行知说,小陆,咱俩留下。
朱刑警在手术室门外也待不住了,心里的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千叮咛万嘱咐,老杜一醒来马上呼他,就跟着卫峥嵘回了警队。
到了分局院里,卫峥嵘和朱刑警下了车,往大队楼门走。朱刑警本来低头耷脑的,突然瞟见楼门边蹲着一个人。他立刻像狼见了兔子似的,箭一般飞扑过去。上去先是一脚,把这人踢翻了,接着又是一通连环踹。卫峥嵘赶紧赶上来把他拦住,在分局院儿里公然打人,让领导看见了就是大事儿。被朱刑警暴打的这人就是跑掉的于海强。于海强期期艾艾地问,杜公安怎么样了?
他们揪着于海强上了楼,关进队里审讯室。卫峥嵘主审,朱刑警在一边气哼哼地坐着,卫峥嵘还得时刻提防着他上来打人。于海强悔恨交加地坦白说,我跑到半路就想,要不是杜公安推我一把,我也得报废了,我不能跑啊,那我还是人吗?卫峥嵘问他,什么车,看清了吗?于海强说,小轿车。卫峥嵘说,什么牌儿!于海强说,车牌号?没看清,天太黑,就看见有个8。都他妈废话,朱刑警起身就要动手。于海强赶紧补充说,车屁股上有个标志,就是那个……朱刑警吼道,什么标志?于海强比画了几下也说不清,只好说,有笔吗,我给你画。卫峥嵘给他拿来纸笔,于海强在纸上画了几笔,两个人围着看,却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朱刑警又想揍他,卫峥嵘好像看出什么,拿过纸笔,自己画了一个给于海强看,于海强看了连连点头。朱刑警看去,卫峥嵘画的是个皇冠。郭胜利的座驾就是丰田皇冠,这种情况下,不会有别人了。
他们把于海强关押了便去找郭胜利。一路飞驰到大富豪洗浴城,卫峥嵘先跳下车,扫了一眼门前停车场郭胜利的专用车位,那辆丰田皇冠不在。
大早上的,洗浴城夜场刚歇,还没开始今天的营业。朱刑警和卫峥嵘大踏步往里闯,有伙计迎上来,都被他们一把推开。朱刑警一马当先,逢人便骂,都滚一边儿去!
他们一路闯到郭胜利办公室门口,迎面碰上细虫曲振祥。曲振祥头上贴了块纱布,似乎受了伤,跟卫峥嵘说,找刀哥?他不在。卫峥嵘把他一把推开,开门就进,但办公室里真没人。卫峥嵘和朱刑警里里外外飞快搜查了一遍,曲振祥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搜。卫峥嵘问他,郭胜利呢?曲振祥说,不在。朱刑警追问,去哪儿了?曲振祥脸上现出讶异的表情,说,你们不知道?不是天天上街帮你们找人吗?朱刑警指着曲振祥的鼻子吼,少跟我装!曲振祥却很镇静,面不改色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这儿没逮着郭胜利,他们马上又去了郭胜利家。为了防止曲振祥通风报信,他们把他也带上了。穿过洗浴城的走廊厅堂一路向外走时,他们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儿不对,马仔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有人抄了家伙跑向门口,还有人往回跑去抄家伙。卫峥嵘和朱刑警警惕起来,走到大门口,看到门里一堆马仔,也不露头,都拿着家伙朝外看。卫峥嵘冲着人堆儿吼了一声,干什么?马仔们回头,认出是警察,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卫峥嵘和朱刑警在人群中蹚出洗浴中心大门,吓了一跳。大门外,围着更多的人,都拿着家伙,呈扇面形站位,把大富豪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对方领头的一位,提着根钢管,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卫峥嵘认识他,对朱刑警说,白小伟的人,你跟队里打个招呼,多调些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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