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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尉胡子拉碴,一身卡其布军装,怀里似乎揣着东西,坐下点了四两大曲,一个凉拌松花蛋,彭秀章说要不再来一道热菜吧,忽然老中尉就开始骂人,不是骂跑堂的,而是骂长官。
“奶奶的,我也想吃热菜,军饷半年没动静,我有啥办法,小哥,还得劳烦你,看看这个够不够。”满嘴北方口音的老中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两盒针剂。
彭秀章认识字,但他的知识储备还不够鉴别药物的价格,这时大老周来救场了,他让彭秀章把药物交给老板娘,再添四两酒,上一道蒜爆鲤鱼。
老中尉就推辞,大老周的江湖气派上来,说我也是经常在外面跑的,到哪儿都是靠朋友帮衬,这点小意思,今天我候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然后彭秀章就看着这两人喝的酒酣耳热,称兄道弟。
后来,老中尉又来了几次,都是大老周接待,四个凉四个热伺候着,就听到老中尉一直在骂娘,在抱怨,说俺们杂牌都是后娘养的,只有邱李兵团是宋美龄养的之类话。
大老周就低声劝解,手指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老中尉频频点头。
又过了两天,半夜里忽然一声巨响传来,整个城市都在震动,把饭桌拼起来当床睡的彭秀章被惊醒,从门板缝看出去,西北方火光冲天,爆炸声不绝于耳,足足响了小半夜。
黑夜中大老周带着老中尉来到全兴楼,给他换上一身便衣,拿了一包银元,两人握手而别,换下来的军装交给彭秀章塞进炉膛烧成了灰烬。
大老周啥也没说,彭秀章啥也没问,一切就当从未发生过。
天亮了,消息传遍了全城,原来是九里山军火库爆炸,据说焚毁坦克十几辆,美式十轮卡八十辆,美国造机枪步枪冲锋枪四万多支,子弹炮弹不计其数,足够战场上消耗大半年的军火就这样一把火全没了。
彭秀章隐隐猜到,大老周是八路的人。
八路早就不叫八路,改叫解放军了,但是民间还是习惯将他们称作八路,有些无知的人甚至以为八路就是“扒路”的意思,简直贻笑大方。
徐招娣肯定不属于无知的人,她是培正中学的学生,颇有些进步思想,上回父亲不打招呼就把她的课本借给陌生人,让招娣非常生气,对徐宏昌发了脾气,勒令他把课本要回来,徐宏昌说小彭是好孩子,在饭馆跑堂还不忘学习。
招娣只冷哼一声,她是大小姐,才瞧不上小跑堂的。
但当彭秀章将课本送回时,她的看法发生了转变,物归原主的课本没有任何损毁,反而包上了道林纸的书皮,能精心呵护课本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坏人呢。
全兴楼能提供青春期少年发育所需的营养,彭秀章个头蹭蹭的长,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制服,浑身上下收拾的利索无比,不像个跑堂的,倒像是国立师范学校的学长。
同龄人有共同语言,招娣很快和彭秀章成了好朋友,徐宏昌也不干涉,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得知彭秀章最大的愿望就是进校园读书,招娣便趁着一个阳光明媚的礼拜天上午,邀请他参观了自已的母校培正中学,她已经毕业,正打算进一步升学,上师范学校,将来当个教书育人的女先生。
参观了培正中学还不够,招娣干脆又带他去看了北关的国立师范,两人又去了市政府专员署东隔壁的铜山县立中学,看门的大爷很好心的放他俩进去了。
秋色正好,铜山中学里绿树掩映,破败的学宫翘脊飞檐、杂草丛生,寂静的校园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双正值青春的小儿女。
招娣穿着蓝色的洋布裙子,坐在学宫石台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腿晃动着,秀发随风摇曳,鸟儿在歌唱,阳光从婆娑的树影中透射下来,形成一幅画。
“这石头礓礤,有几百年历史了,据说是明朝时建造的。”招娣说。
礓礤是古语台阶的意思,在彭城话里却是当口语用的。
“明朝在清朝前面,距今有五六百年,传了十六个皇帝,最后一个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上。”彭秀章开始掉书袋。
“那你说,明朝为什么会亡?”招娣眯着眼睛,拔了一根狗尾草在嘴里叼着,开始考他。
彭秀章抖擞精神,从袁崇焕冤死,李自成造反,洪承畴投降,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讲起,洋洋洒洒,浩浩汤汤,俨然一个小说书先生。
“那你说,清朝为什么会亡?”招娣对历史不感兴趣,她只喜欢文学诗歌,但是看得出彭秀章喜欢讲这些,就故意逗他多说。
“清朝亡于闭关锁国,慈禧太后专权,戊戌变法六君子血洒菜市口……”少年依旧口若悬河。
“那你说,现在这个当局,为什么会亡?”招娣幽幽地提出致命的一击。
彭秀章哑了,不是他不敢说,而是想到了太多太多,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家乡的劣绅地主,苛捐杂税,大水之后民不聊生,卖儿鬻女,黑市猖獗,货币贬值,当局只知道进口美国面粉和枪炮,发动内战,所有的钱、物和人命,都拿来往内战的无底洞里投,不亡才怪。
“当局不得民心,气数已尽。”彭秀章言简意赅的总结。
这个答案,招娣很满意,她从学宫大殿的台基上跳了下去,倒退着走路:“彭秀章,咱们去操场跑步,看谁跑得快。”
绿草如茵,花香鸟语,和心爱的女孩并肩奔跑,挥洒青春,彭秀章只想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
“彭秀章,我爸究竟怎么了!”时间回到初冬的季节,电信局门前熙熙攘攘,黄牛聚集,徐招娣声音哽咽,眼含着泪水质问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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