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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多会呢,这风就割脸了!不涂面油真是不行,感觉在脸上一刮就是一道小口子,淌血一样疼。”
“可不是?那口罩都恨不得戴到眼睛底下了,哎,我说他婶子,啥时候货郎再来卖面脂,您喊我一声的,啥都不买,面脂不能不买,买活军那的东西就是好,煤油也罢了,那矿脂当真是神效,说是比獾子油还好使,什么冻伤裂伤,抹上几天准消——煤油灯用不起,这矿脂倒是能买得起一点儿,当冻疮膏用。”
“可不是,这煤油灯日日夜夜的烧,烧没了也就没了,矿脂虽贵,省着用能用好几年呢——这也是买活军怜老惜弱的,您是不知道,上回我听那货郎说呀,矿脂在买活军使馆超市里,调和了什么香露、薄荷、冰片,用蚌壳装了,叫珍珠霜,一蚌壳要卖三五两银子,其实和卖给咱们这东西都是一样的原料,给咱们可不就便宜多了?这要不是想着咱们老百姓,还不都做成珍珠霜去?”
“倒是,买活军做买卖倒的确周全,就是……”
两个老婶子不往下说了,而是借着白日里窗边的光线,仔细地数起了毛衣的针数来,自从买活军发明了毛衣这东西,北方各地的妇女,手里就永远少不了毛线活,自家的织完了,还可以去领外头的活回来做,多少都能贴补点家用。
这冬日里天也短,北方人贫苦,平日也没有去菜市的习惯,起来洗漱了,对付着吃了早饭,有相熟的那就拿着自己的板凳、笸箩,怀里揣着馍馍,不请自来了,今日在你家,明日去我家,除了彼此说话解闷之外,为的其实就是节省柴薪,家里人都外出时,自家屋子里不燃火盆,两人聚在一起踩一个火盆能暖和些,等到傍晚,家里人快回来了,这才彼此各自回去烧起炕来。
在这样的节省之下,一户人家一天取暖的煤块,可以控制在五斤,如此,三个月下来,最少最少也要一千五百斤的煤才能对付下来,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其实也就是说,要是在北方,一年攒不下买煤的钱,那熬的过一个冬天,熬不过第二个冬天,总有一年会冻死。这也就是为何说北方人坚韧能吃苦了,因为在北方,不能吃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都早冻死了,活下来的那都是精打细算,有门路会过生活的人家。
像是这两个婶子,白日里还能盘腿在炕上,那都是胡同里家境非常不错的了,证明白天炕里也不熄火,虽说这温度还不至于要脱棉裤,但白日不熄火,一天少说也要耗煤十斤,以今年的煤价而言,这实在是殷实人家了——如此奢靡,且还有一点原因,那就是他们家有孩子。两个婶子手里织的都是给小孩儿穿的毛衣,小孩儿还小,一件毛衣没一两个月就要拆开补线重织,所以针线活是停不下来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两天冷过去了,还能再暖和几日,再要下雪,那就是几天几夜的大雪了。”
说话的秦婶子,这几年家境要略差些,多是她登门来毛婶子家里,虽说午饭自带馍馍,无非是吃几口毛婶子家的咸菜,但她是好强的人,凡是小宝的活儿,都抢着帮做,并不提要什么谢礼。这会儿数着针又叨咕起来了,“唉,也不知道南城如今怎么样了,有句话正对景了——大雪纷纷落,我住柴火垛,看你们穷人怎么过!咱们也就是比住柴火垛略好些,还改不了操心别人这毛病。”
“您这话可就过了,也就是这两年略难些,等过上几年把账还了,照旧的过好日子去。”
“这账可哪有这么好还啊,便是还上了又如何?家里嚼口大,照旧紧巴,就说这柴火吧,今年是狗子一个,我还能老着脸皮带到老姐姐家里来练字,过两年,狗子添弟弟妹妹了,还如何能带出来?家里就只能没日没夜烧炕,昨儿我听狗子爹在那算呢,按这几年的煤价,一年怕不得往里烧进去十两银子?”
“十两那多了,五两是差不离。”毛家媳妇也从厨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笸箩,里头放着翠绿皮红心的心里美萝卜,切成一段一段的,“婶子快吃几片,您这声音都嘶哑了,准是生火受了烟气,寒冬腊月,萝卜赛梨,不嫌弃就尝尝,我刚吃了一片,这萝卜不辣!”
再怎么样,萝卜和白菜各家还都是有的,北方家家都有地窖,这两样耐窖藏的蔬菜,每逢秋季立冬,家家都大量购买,时机恰当便立刻入库储藏,达官贵人吃洞子菜,一般的百姓家冬菜还是可以配着吃的,虽也较难得,穷人家里还是以粗盐腌的咸酸菜为主,但在毛婶子、秦婶子这两家还算不得什么,秦婶子便取了一片萝卜噙了,笑道,“偏了您了,萝卜就是土人参,这可是好东西呢。”
她一肚子的掌故,毛家婆媳都愿意听,媳妇儿也偏腿上炕,爱怜地把襁褓里的孩儿摆摆正,逗了逗她的小脸蛋,自己也取了一片萝卜,听着秦婶子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本草》、《药经》里萝卜的效用,正要吃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驼铃声,逐渐接近,媳妇儿又坐不住了,“莫不是俺大哥来了?您坐,我出去看看去。”
说着,忙又披衣戴帽子,从套间里出去——此时北方走远路,多有用骆驼的,尤其是商队更爱骆驼,俗语‘九国贩骆驼’,意思便是远生意多用骆驼做,这人能去九国贩骆驼,可见跑得多远,多能兜揽生意。毛家儿媳娘家大哥,就是常领着商队出门的二管事,因此一听驼铃响她就坐不住,总盼着是娘家来人了。
过了一会,驼铃声越近,毛家儿媳在院门边张望了半日,回来却迷惑地说道,“倒不是我大哥——一伙人运煤来了,那是煤市街的骆驼队。”
京城的煤块儿,多是由骆驼队从西山运送到城外的煤栈,再从煤栈运送到城内煤市街一带,因此煤市街的驼队也是有名的。城里人家买煤,多是自己推车去拉,一车能拉一千斤,一冬也就是一两车的事儿,驼队并不来这一带的胡同。毛婶子听了也是疑惑,但因为和煤有关也十分关心,“是来卖的?多钱一袋子,可问了没有?”
“瞧着凶相,没敢问呢,他们就在胡同口大街上停了。”
毛婶子便把萝卜三两口塞进嘴里嚼了,赶忙喝一口热茶漱漱口,去一去嘴里的萝卜味儿,“你小人儿面薄,我老婆子问去。”
说着,和秦婶子一起,张罗着穿罩衫,趿拉鞋子,戴帽子,一丝不苟地穿戴上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出了院子,便果然见到一行人站在大街上,往胡同里指点,身后是一支驼队,那些人身材都十分高大,有男有女,两个女娘拖着油亮的大辫子,站在人群中央,张罗着排布,又是拿大秤,又是拿喇叭,又是往下卸煤的,看得人一头雾水,此时沿街人家多少也都有出来看热闹的,还有人问道,“这不是木头吗?哟,那是你家里的,还有卫家的大姑娘!”
这都是一胡同的老街坊了,两个婶子一听,也不巴着门了,都往外走,深怕来晚了赶不上新鲜的。“木头,这是啥意思,整了煤来卖?多钱一袋子呢?”
“婶子们别急,这不是卖的,是舍的,您二位有名的富户轮不上,舍给老弱贫户,一家二十斤——”
这时候铁皮喇叭已经拿出来了,木头交给几个伴当,都拿着喇叭进胡同去喊,“买活军发善心,舍煤了,里坊穷困人家都能来拿,一户二十斤,不多不少是个心意——也不必多拿了,过几日还来的。”
二十斤煤,确实不多,也就是毛家一天多的量,不值当在雪里排队等着领煤的,但对穷人来说二十斤煤省一省可以用五天了,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不一会,胡同里院门几乎都开了,穷人忙着出来排队,殷实人家也多有兴味盎然出来看热闹的——没办法,猫冬、猫冬,冷天大家都猫着不出门,也着实无聊,大冷天不值当排队领煤,但要在雪地里站着看热闹那还是值得的。
“找谁领煤那?”
“木头,找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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